AZ疫苗的製造者、英國牛津大學惠康人類遺傳學中心染色體動力學副教授格林（Catherine Green），沒想到她會在偏遠山區的披薩餐車，直面疫苗懷疑論者。
她已歷經半年不眠不休、每天工作18小時的日子。
「我很擔心他們不知道在疫苗裡放了什麼，汞和其他有毒化學物質之類的。我不相信他們，」一名陌生女人告訴她。
「我是全世界能告訴你疫苗裡有什麼的最佳人選，」格林向那個女人自我介紹。
她提供了完整的疫苗仿單，證明不含汞和有毒物質，詳細說明牛津團隊如何設計，以及她如何在實驗室裡親手製造出第一批疫苗。她說，她會「毫不遲疑地讓家人接種」。
「我沒有比爾蓋茲的電話，我不知道如何把奈米機器人塞進疫苗裡；我只是凱西，一個碼頭船工的女兒，盡我所學，與我共事的人竭盡所能，我跟大家一樣也想念擁抱我的父母。」
格林在與牛津大學疫苗學教授吉爾伯特（Sarah Gilbert）合著的新書《疫苗人》（Vaxxers，暫譯）中，吐露心聲。
格林與吉爾伯特合著新書，吐露研發疫苗的心路歷程。圖片來源：Exeter College, Oxford推特
吉爾伯特也是AZ疫苗研發人之一。
她的父親在鞋業、母親是英文老師，她從沒想過要成為疫苗專家。取得博士學位後，一度在酒廠研究酵母菌，後來才轉進研究人體，研發出瘧疾與伊波拉疫苗，育有三胞胎。
真實的故事並不煽色腥。它始於幾名深信疫苗能挽救無數人命的牛津大學教授，並在數千名遍佈四大洲的無名英雄們——科學家、臨床醫生、監管者、製造商和伸出手臂擔任試驗志願者的人們——接力下，創下一年內開發出疫苗的新紀錄。
上一個紀錄保持人是1960年的腮腺炎疫苗，花了四年。
腺病毒疫苗怎麼做出來的？就像「烤蛋糕」
2020年元旦，吉爾伯特在ProMedMail上初見武漢的謎樣肺炎案例；疫苗學家的她嗅出不尋常，一路追蹤謎團：一月八日，中國官方證實是新型冠狀病毒；兩天後，中國出現第一起死亡病例。
當晚，吉爾伯特就和同事蘭貝教授（Teresa Lambe）做出重要決定：一旦取得新冠病毒的基因序列，就依她們先前研發、已通過兩期臨床實驗的中東呼吸道症候群冠狀病毒感染症（MERS-CoV）疫苗的設計，立即著手製造疫苗。
她們不是從零開始。2012年後，她們開發出一套「隨插即用」的技術——ChAdOx1腺病毒載體，並運用它開發出伊波拉和MERS疫苗；再透過基改「結紮」病毒，使其無法在人體內複製，引發感染，以確保安全無虞。
透過ChAdOx1腺病毒載體技術，能夠快速製造新疫苗。圖片來源：牛津大學官網
在經年累月的測試下，她們已熟知如何製造、保存疫苗，受試者年齡橫跨1至90歲；也知道什劑量是安全的，並會引起最佳的免疫反應。
格林用英國人最愛的「烘焙」來比喻：
做疫苗就像是烤生日蛋糕，可以事先揉麵，把蛋糕烤好；等到生意上門，只需加上壽星的名字（病毒棘蛋白的基因序列）即可出貨。是以，不管病毒如何多變，都能快速客製化。
新冠病毒基因序列公佈48小時後，她們已經解開兩萬8,000個字母的基因組，選定編碼的蛋白質序列及所需的DNA序列，並在下單所需材料。
但是，「錢要從哪裡來？」格林問吉爾伯特。
實話是，沒有錢。
兩週前，流行病防範創新聯盟（CEPI）剛拒絕資助她，因為CEPI只想投資最快的DNA和mRNA技術。「那是個令人沮喪的開始，」吉爾伯特回憶。
「我們有能力做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做，錢之後再想辦法，」吉爾伯特告訴格林，疫情在擴大，百萬人可能死去，「我們無法坐等經費到手再行動⋯⋯因此我們決定孤注一擲，花我們還沒拿到、可能也永遠拿不到的錢。我們寧可請求事後寬恕，而非事前許可。」
開發AZ，憑什麼這麼快？
人命關天，吉爾伯特的指令是不計一切代價。
為了加速時程，她們決定冒險，在上一階段測試完成前，即展開下一階段作業。快的代價不是犧牲疫苗品質，而是如果未通過測試，必須扔掉所有的心血重來。
「我們準備承擔的是浪費時間、精力和大量金錢的風險，」格林說。因為代價太高，她們過去從未試過這套快速作法。
一月31日，英國脫歐生效，同一天英國出現第一起確診；三月11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告新冠全球大流行；六天後，格林的實驗室製造出一杯茶大小的珍貴液體，杯中的300毫升飽含了6,000億個病毒，未來30億劑的AZ疫苗，皆由此而生。
四月21日，疫苗通過最終測試，隔日認證，開始臨床測試。從設計DNA、製造到注射進第一個受試者的手臂，只花了65天。筋疲力竭的她們，對著視訊螢幕和戰友吃了一塊蛋糕慶祝，然後回家睡覺。
有人質疑她們偷工減料，過去疫苗開發動輒十年，她們憑什麼能這麼快？
首先，隨插即用的技術讓她們無須從零開始；接著，是將線性流程變成多工並行。
還在進行動物實驗時，她們已經完成了臨床試驗的所有設計和準備工作，包括招募和篩選志願者；取得動物實驗安全數據的隔天，即展開第一期臨床試驗；獲得第一期安全數據後，隨即同時做第二和第三期臨床試驗；甚至在第一次臨床試驗前，她們就開始擴大生產規模。
「在任何正常的世界裡，你作夢也不敢想這樣做，因為太貴了。AZ及其合作夥伴在我們取得疫苗有效的數據前，就生產了數百萬劑疫苗，那更貴；假如疫苗無效，他們就必須扔掉數百萬劑，」吉爾伯特解釋。
在監管上，與其等到最後交出50多萬頁的報告時，再等待監管單位的漫長審查，她們很早就開始與英國藥物及保健產品管理局（MHRA）溝通。隨著疫苗開發的推進，MHRA也跟著一路審查臨床前數據、製造數據、安全性和有效性數據，沒有偷吃步或放水，「他們一如以往地仔細審查，只是起步更早，投入了更多的人力。」
「我們習慣這麼長的開發時間，不是因為開發疫苗需要花上十年、15年或30年進行實驗、臨床試驗和數據分析，」吉爾伯特解開十年疫苗開發的迷思：「在2020年之前開發的每一支疫苗，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等待上。」（延伸閱讀｜高端、聯亞採用的重組蛋白疫苗，有哪三個優缺點？）
研發一支疫苗要花多少錢？
等什麼？等錢。
開發疫苗很燒錢，製造疫苗更燒錢。想開發疫苗，研究者要提出構想，申請第一筆資金，等待審查回音最少就耗去一年；若成功拿到錢，就能買材料先做點實驗。
如證明疫苗能誘發動物產生免疫反應並產生保護力，然後在研討會上發表結果以提高知名度，並試著吸引贊助，估計需要一到兩年的時間。
接著，寫計劃書申請更多研究經費以製造疫苗和籌備第一期臨床試驗，等回音又是一年，還不保證能拿到計畫。即使是牛津大學，有三成「中獎率」已算很高；若沒拿到又要找其他機會重新再投，輕易又是一年。更別提有些缺乏商業誘因的疫苗，可能一輩子陷在「經費的死亡谷」，永遠爬不出來。
吉爾伯特新書的第四章就叫做「錢、錢、錢」，「錢是我最大的關注點，因為我們的疫苗研發若失敗，最可能的原因就是沒錢。」
在找到錢之前，牛津大學甚至必須出來作保，承諾製造商若沒有請到經費，債務將由大學承擔。兩位科學家壓上了自己的研究生涯和名譽。
四月，非常時期，經費快速到位。CEPI、英國研究與創新研究委員會（UKRI）、英國政府先後共投入約2,335萬英鎊（約九億台幣，高端疫苗從衛福部獲得的補助約為新台幣4.7億元），每一筆都像趕三點半，下來的經費趕緊拿去還錢。
拿到這麼多經費，吉爾伯特卻高興不起來，「它甚至感覺不像成功，而是像避免了一場災難。假如我們沒有拿到經費，後果將不堪設想：我們的工作將中止，大學要替我們清償債務，未來十年我們的名聲將臭掉。因此，沒有派對，只有鬆了一大口氣。」
解決了錢，可以繼續研究，吉爾伯特決定提前十分鐘睡覺以示慶祝。她已經幾次累到晚餐時在餐桌上睡著，先生擔心她可能是染上新冠才如此疲憊。
格林與吉爾伯特賭上研究生涯與名譽，投入大量時間金錢研發疫苗。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四月30日，牛津大學宣佈與英國-瑞典合資藥廠AstraZeneca（阿斯特捷利康）合作；12月30日，AZ疫苗獲得英國的緊急使用授權（EUA），不到兩個月，歐盟和世衛組織也授權了。
如今，AZ疫苗遍及台灣、阿富汗、葉門等183個國家，成為全球最普及的新冠疫苗，它的低價（約四到八美元，輝瑞與莫德納則在15至25美元間）、易保存與運送，讓貧窮國家也能受益，實現了吉爾伯特「世界的疫苗」的夢想。
既然錢如此重要，為何AZ只賣mRNA疫苗四到五分之一的「佛心價」？
書中沒提到細節，可能是使用隨插即用的開發平台，不用重零開始；加上技術來自牛津大學、資金來自英國政府；AZ也承諾在疫情期間以成本價供應疫苗，並永遠以成本價供應中低收入國家。
血栓和染疫，哪個風險高？
故事並沒有結束在這裡。
多年來，人們告訴吉爾伯特，她疫苗開發的速度太慢、成本太高、效果不夠好；去年初，她還為了找幾十萬塊來開發疫苗而焦頭爛額。為什麼當她們克服萬難做出來後，人們又不願相信呢？疫苗謠言滿天飛，AZ疫苗被打成落水狗。
先是美國媒體抓著AZ疫苗臨床試驗只有70%的效力，批評它不如輝瑞和莫德納；即使後來蘇格蘭110萬人的真實數據顯示，AZ疫苗在真實世界的效果高達94%，輝瑞是85%。
吉爾伯特解釋，臨床試驗設計和運作上的細微差異，都會影響「效力」——除非是在同一個臨床試驗中對疫苗進行直接比較，否則無法其數字無法直接比較。
我們要看的是疫苗在真實世界的效果。而且，一支疫苗要發揮真正的影響力，還取決於能生產多少（供給）、能送到多少人手上（運輸）、有多少人願意接種（接受度）。AZ的低價和能用一般冰箱冷藏運送，都是它的優勢。
在瘟疫殺人的今天，人類唯一的敵人是病毒，而非彼此爭個你死我活。沒有一支疫苗可以快速接種全球70億人口，世界需要不同的國家，以不同的技術，大量生產疫苗來對抗快速傳播的病毒，這不是贏者通吃的市場競爭。
接著，AZ爆出罕見的血栓副作用，死亡率是百萬分之一。她試著提醒大家，沒有任何事情是毫無風險，拒打疫苗也是；以美國為例，感染新冠的致死率是血栓的1,883倍。（延伸閱圖｜三大疫苗比較》莫德納、AZ、BNT輝瑞副作用有哪些？英國6600萬人最新實測報告）
AZ疫苗上市後，效力、副作用受到高度討論。圖片來源：賴峰偉臉書
防疫之戰，人類贏了嗎？
過去一年，吉爾伯特常在清晨四點醒來，想到還沒完成的工作、還沒回答的問題，想到睡不著。她起床，騎上單車去上班，在清晨的冷風中，她為自己感到可悲。
她們也是人，在不同角色之間掙扎，工作上她身兼開發六種疫苗的重任，是牛津疫苗團隊的領導人；身為母親，她想念且擔心在遠方求學的兒子，時時刻刻查詢該地的確診數字。
而格林剛成為單親媽媽，九歲女兒在母親節那天端了一杯咖啡到床邊給她，祝她母親節快樂。還有許多研究人員冒險送孩子上學，為了製作你我的救命疫苗。
一名記者來信問吉爾伯特，2020年擱置了什麼事情，是她期待疫情結束後能去做的？
看著電子郵件，她眼裡盛滿了淚水。她一直努力維持的專業冷面，那一刻土崩瓦解。最後，她收拾自己的心情，給了一個盡可能不帶情緒的回答：「我想帶家人去過一個美好的假期。」
坐在窄小的辦公室裡，學校大宗採購的家具塞滿了檔案夾；桌上的咖啡杯寫著「保持冷靜，繼續做疫苗」(keep calm and make vaccine)。她在失望中提醒自己：「我們做出了一支給世界的疫苗。」
回顧這場戰役，她說，人類早已輸了，但戰役仍未停下，變種病毒肆虐，企圖突破疫苗的防守；倘若疫情真有結束的一天，也沒時間慶祝，「我們將為下一場戰役做準備。」（延伸閱讀｜混打疫苗效果比較：AZ+mRNA（莫德納／輝瑞BNT），哪種組合保護力強、副作用低？）
關於AZ疫苗
- 想知道AZ疫苗裡有什麼？格林推薦閱讀AZ疫苗的藥品說明書（含成份清單與可能副作用）
- 想了解疫苗？吉爾伯特推薦牛津大學的「疫苗知識計畫」，專家獨立意見，保證沒有「大藥廠」的資金。
疫苗如何問世？未來城市「疫苗女王」系列，帶你一窺疫苗科學家的研發故事：
#1 為什麼BNT等六大新冠疫苗，關鍵推手都是女性？
#2 過去開發疫苗要10年，AZ只要1年？牛津教授：以前花太多時間「等錢」
#3 一生催生三種疫苗！前東德女兒出逃，成輝瑞BNT新冠疫苗幕後操盤手
#4 可能超越BNT與莫德納的神級疫苗！Novavax總監：再做一個實驗，就會得到答案
#5 「想活到被肯定那一天！」屠夫之女、流浪30年科學家，熬成mRNA疫苗之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