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台灣需要「無人按呢做」?

為什麼台灣需要「無人按呢做」?
豪華朗機工作品「太陽之詩」。圖片來源:豪華朗機工提供
2019-09-26
文・張耿華(豪華朗機工共同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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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這樣做」,我自己說、家人說、老師說、老闆也說,這一句口頭禪,到底有什麼意義?又產生什麼影響?

經過這些年,終於慢慢想通。

負面來看,這句話大概就是不接受非常態的作法,不要有太多想法、不要有太多變化,穩定求有就好。正面來看,這句話又隱含著必須要做「沒有人這樣做的事」,但變化及不確定,又讓習慣常態的人無法招架。

為何無人按呢做就袂當做?

我大學時就開始接觸產業,看見傳統產業總是務實地扮演代工者的角色,沖床模具架好之後,馬達、齒輪帶動曲軸,蹦幒蹦幒蹦幒,換來一塊又一塊新台幣。這樣的穩定成為信仰,創新離他們越來越遠。老人家說「腹肚枵全步數,腹肚飽無半步」,困境會讓人創意無限,想盡求生之道,穩定安逸卻可能讓人不敢探險。

在學時常進出各類大小加工廠,我最擅長蹲著學。一開始只是好奇,發現工廠師傅總是會有一些學校老師也不會的「眉角」,看久了跟師傅成為朋友,他們會教我一兩招。如果要多學,「檳榔、菸、阿比仔(維士比)」就成了求學三寶,師傅一開心,有時連拿手絕活都會搬出來。加工廠師傅的一身絕活,成為我在創作中的各種養分。

帶著師傅的撇步在學校搞出點名堂,再帶著超過自己現有能力的設計回工廠求援,師傅往往就會說「啊無人按呢做啦!」「沒法度啦!」「袂當做啦!」,這些話背後有幾種意思:

1. 已經超越傳產的想像

2. 嫌麻煩

3.成本太高

4.做藝術幹嘛?

面對師傅打槍,我會奉上「三寶」,還是想不通,為什麼無人按呢做就袂當做?這對師傅來說應該不難,為什麼我說服不了他們?本來是跟師傅學學校裡學不到的東西,後來因為「無人按呢做」,我從跟師傅學習技術,到了解技術,最後變成自己的技術,養成在創作中自行加工的能力,讓我對「無人按呢做」有更深的感觸。

「無人按呢做」是創作的根本,創作當然要做沒人做過的事情。那對師傅而言,「無人按呢做」到底說得是什麼?

當時台灣加工經濟繁盛,住家一樓,幾台加工機器,自家人加上幾位師傅,就是一間工廠。加工廠師傅在加工機上夾好模具,鑽孔聲、壓軋聲、鐵屑、黑油,就這樣每天、每小時、每分鐘運作,極小的毛利,極大的複製性,養活了一家人。

但是,藝術家請師傅做加工,真的太不划算,花幾個小時製作模具,夾好模具,然後做五件,結束!是結束喔。極小的複製性、極小的利潤,難怪「無人按呢做」啊。師傅原本熟悉單一的工作內容,突然被要求改變,總是一種挑戰,做不出來也沒面子,所以「無人按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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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推半就的榮耀   讓加工廠有感

豪華朗機工的作品「太陽之詩」。

但總是有幾個老闆、幾位師傅會被我催眠般的創作及合作理想說服,或他們義氣的、傻傻的在我不斷拜訪、拜託下,就撩落去了。

合作數年,這些老闆、師傅們成為我創作的一部分,他們拿到加工圖時,都似懂非懂的開始執行,懂的是機械與加工的細節;不懂的是這到底是什麼?最後會成為什麼?

這幾年開始參與一些大型創作,某天,龍冠老闆李清發說:「耿華,你也帶我們看一下我們做的『作品』長成什麼樣子,」我帶他們去看,李老闆和兒子穿著一身整潔帥氣的白襯衫、西裝褲、黑皮鞋,站在《太陽之詩》的作品下方。

那也是他們的作品。

非常態的開始

2017年文馨獎頒奬典禮,台電公共藝術設置計畫課長侯力瑋突然出現,對台中花博設計長吳漢中說了一句:「豪華朗機工現在很閒,可以參加花博。」我先是一頭霧水,隨即接到工作室電話:「不是說好不參加花博了嗎?你是不是亂答應人家什麼?」在頒獎典禮的同時,吳漢中已經傳訊息到某個群組:「豪華朗機工要加入花博了。」

當時心中的OS是「怎麼會有人這樣做」?都還沒有機會跟團隊討論,也還沒有正式答應,頒獎典禮神奇的三分鐘,我們竟然已經「被加入」花博團隊。

我們其實非常掙扎。吳漢中和我們第一次開會大約是在2017年12月15日前後,距離2018年11月4日博覽會開幕只剩下不到一年。光想到要和政府機關合作,那些跑不完的公文程序,惱人的法規以及「甲方」永遠贏的狀態,就讓人退避三舍。

在第三次會議上,我們提出這些疑慮,吳設計長馬上邀請我們參與建設局會議,並明確告知三個重點:策展導入、組織建立、結構性改變。

我們半信半疑。幾天後和「甲方」開會,一進會議室發現,設計師跟策展人都坐在第一排,建設/營造單位/展覽公司老闆坐在後排的點心椅。一位策展人在會議上簡報完策展概念,委員開始做反向指導,委員的話才講到一半,建設局黃玉霖局長便說:「來來來,委員這次我們聽策展人的。」這句話打動了我。我轉述給團隊夥伴聽,就這樣決定加入花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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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無人按呢做的榮耀感

世大運聖火台。

為了了解台中市民如何看待花博,我打電話給台中的朋友,他說「花博跟我無關」。市民對官辦國際活動無感,如何創造新的連結與期待?

我們希望借用世大運聖火台的經驗,重新建立地域與價值的認同感。如果我們可以成功連結台中的產業鏈,讓博覽會的平台發揮最初的功能,而不只是拍照打卡,作品產生的經驗及擴散效應有可能會極大。除了地域連結,也會帶動官民共感與共創具國家認同的價值。

在世大運聖火台製作過程中,跟廠商溝通時最常被說「無人按呢做啦!」、「真歹賺」、「真麻煩」,只要去就會被抱怨,但是在陳金鋒擊出火球點燃聖火台後,台中外埔傳來一小段故事,這是一群中小企業董事長一起吃飯的對話。

甲董:聽說這次世大運聖火台是我們台中做的。

乙董:怎麼可能?我們這種鄉下地方怎麼會做出國際性東西?那一定是國外做的。

甲董:不只是我們台中做的,還是我們外埔做的;不只是我們外埔做的,還是我們「通哥」做的。

(通哥就坐在旁邊驕傲喝著啤酒。)

甲董:但是「通哥」如果沒有我們家的鋼管,也做不出來。

鋼管供料廠的董事長跟傳統鋼管腳踏車的業者陳政通(通哥),當下想必充滿榮耀感。原本通哥常說「無人按呢做啦」、「真歹賺」、「真麻煩」,在聖火點燃後態度大轉變,他突然發現,他是在做「無人按呢做」的事。雖然製作過程充滿不確定及風險,不過「無人按呢做」讓他成為第一個這樣做的人。這句話成為他的驕傲。

台北世大運聖火台。

台灣隱形冠軍的Showcase

這個經驗對我參與花博有很大啟發。

當「聆聽花開的聲音」這件高15公尺、具實驗性且不確定能否成功的機械作品,有了初步的草圖設計及預算規劃,我們抱著緊張的心情,向黃玉霖局長報告,他非常喜歡這件作品。為了要降低預算,我們特別到「淘寶」購買作品的運動核心設備—馬達。

台中花博的「聆聽花開的聲音」。

局長知道後,馬上回應「千萬不可以,怎麼可以把從台灣企業募集到的資金,拿去淘寶買材料?」我當下回覆:可是,買台灣零件預算將會三級跳。

但是,博覽會是一個貿易介面,國與國競爭軟實力的平台,如果能用台灣、甚至是台中企業的產品,來創作花博的主要大型作品,透過博覽會邀請台灣的隱形冠軍一起創造世界級的Showcase ,就太有意義了。

台中是精密工業重鎮,如果要在72小時內完成一台工具母機,這種不可能的任務,一定只能發生在台中。若是能透過作品跟台中世界級的隱形冠軍一起共創,就產生共同榮耀。

「沒有人這樣做」的價值與失敗的可能

藝術家和科學家、導演、建築師一樣,在創作時,是透過假想來創造唯一,「唯一」就是「做沒有人做過的事」,一件充滿想像、實驗、不確定的事。在台灣要做大型實驗性作品,除了創新還要說服對方接受「做沒有人做過的事情」。對許多單位來說,這是非常矛盾的狀態,希望計畫、作品要創新且具有實驗性,卻無法共同承擔失敗的可能。

首先,我們要確認運動設計實際的可行性,長官們會關心所有數據報告,所有共創單位的介面整合關係,贊助經費及物資到底要從哪裡來?沒有前例可參照的行政程序,到底該如何跑得快但又不違法?

我們共同確立了透過藝術計劃與產、官、學、民橫向整合,讓隱形冠軍透過這個計劃浮出台面。我們沒有辦法像一般標案做最完整的保證,我們清楚知道,這是一件有可能會失敗的實驗性作品,只剩下八個多月,一個錯都不能發生。

文化科技需要實驗與累積,因時間緊迫反而逼著我們想到「沒有人做過的做法」,將作品的零組件分門別類規劃,瞄準台中最厲害的企業夥伴,試圖協助前期溝通,藝術家再介入溝通設計整合技術內容。

我們不只是做一件作品,我們跟著設計長、市府夥伴及企業們,在整個過程中一起經歷組織建立,以及創造結構性的改變,我懂了吳漢中所說的,這像是一段爬山的歷程,只有自己爬過,才知道過程中所有經歷、感受,以及看到最後的美景。

做「沒有人做的事情」很美好,但也需要代價,贊助企業因協助趕工贊助,導致行政程序跟以往認知不同,被國稅局列為黑名單,這也讓我們思考陳舊的法規是否有辦法跟上時代進程。

而團隊成員張耿豪在創作過程中辭世,也像是花凋謝,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台灣現在的環境對「創新」日益渴求,政府或邀約單位也一再強調要做「沒人做過的事情」,而「沒有人這樣做」這句話洽洽突顯了當中的矛盾。在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的慣性生態中,常常出現作品在概念發想期,就期待應該要成功;在初步設計期,就要求提供完整的測試數據;在沒簽約的狀況下,就要求打樣。

從甲方到乙方,是不是都該換位思考,真實感受「無人按呢做」的價值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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