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交官過世之後:假新聞一直來,我們可以怎麼辦?

一位外交官過世之後:假新聞一直來,我們可以怎麼辦?
2018-10-19
文.黃哲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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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本文】: 一、字數約4300字,閱讀時間約10分鐘。 二、100字重點:(A)假新聞的生成與作用;(B)阻斷訊息生態鏈才是最佳解方;(C)「媒體操縱者」的資訊戰策略;(D)「煤氣燈操縱」與後真相時代;(E)新聞媒體、科技平台、獨立查核單位、官方及非政府組織、個人如何站在不同位置,削減假資訊的社會衝擊。

 

一位外交官的不幸,點燃台灣社會對「假新聞」的熱烈關注。作為當代最複雜的傳播/政治/社會/科技交匯議題,我們如何對抗彷彿不祥瘟疫的假資訊?如何產生有效抗體?

關鍵不在立法限制網路傳播自由,而是徹底解剖「假新聞」的傳播路徑,才能找出治本之道。

無論歐美或台灣,近年引發爭論的「假資訊」議題,都不是新聞媒體單方面編造的假新聞,真正的假新聞如「腳尾飯」一案,屬於媒體倫理範疇,相對容易辨識及究責;反倒是網路流傳、原始來源混亂、具有真實惡意的誤導訊息,對社會造成難以預期的更大衝擊。

這些訊息的來源往往並非單一,而且透過多方角色不斷折射。以此次事件為例,主要傳播路徑大致循著「微博網友→中國官方媒體→台灣媒體→PTT網友→臉書→政治人物→台灣媒體→PTT及臉書→政治人物」,一路捲動擴大,像是熱帶低壓吸收海面熱氣,最後形成毀滅性的風暴。

此一過程,也可稱為「資訊共伴效應」,其中有惡意造謠,也有無心推手,兩者相遇結合,才會釀成巨大災害。因此,阻斷這些假資訊的循環生成鍊,才能有效減輕它們的社會衝擊。

是的,必須斷開「假新聞」的生態鏈結。

「媒體操縱者」如何作亂?

此處,容我借用科技社會學者波依德(danah boyd)的分析,她最近一場演講,讓我們清楚辨識假資訊如何崛起、如何作惡、如何防堵。

我之前曾提及波依德,這位備受敬重的年輕學者,專長是資訊科技的社會衝擊,近年尤其關注社群網站及新媒體,在比爾蓋茲捐助下,她創設研究機構「資料與社會(Data & Society Research Institute)」,專門深潛分析數位資訊的生態危機。

9月13日,在美國線上新聞協會邀請下,波依德剖析假資訊的傳散策略,以及有心人如何操縱主流媒體。她的一小時演講在美國新聞界投下重磅炸彈,引發討論與反省。你可以觀看演講影片,或全文逐字稿

波依德將具政治動機的假資訊創造者,稱之為「媒體操縱者」,進而分析他們的方法策略:

、語言策略上刻意混淆「關聯性」與「因果」例如,因為加州是偏向民主黨的票倉,就推論「加州矽谷的臉書及Google演算法,刻意對共和黨候選人不利」。這類主觀推論被心理學家稱為apophenia,不但充斥於各種陰謀論中,也可見於此次的關西機場事件裡。

二、媒體策略上利用新聞媒體偏好聳動消息的性格,及社群媒體時代對點閱流量的飢渴,他們故意製造駭人聽聞的論調,目的在於引發關注報導。例如著名的陰謀論宣稱,校園槍擊案被害人其實是「危機演員」(crisis actor),由同一批人假扮,藉此上電視宣傳反槍訊息。這類匪夷所思的言論只是要讓媒體上鉤,在主流媒體宣傳他們的理論;當新聞媒體報導反駁,媒體操縱者又藉機大肆宣揚「媒體立場偏頗不可信」。

三、網路策略上「媒體操縱者」設定的議題框架一旦成形,他們會竄改劫奪維基百科詞條、企圖操弄YouTube及臉書的熱門話題、創造Google自動搜尋的有利結果當網友看到主流媒體的報導,好奇上網搜尋特定字眼時(如「危機演員」),往往會看見他們產出的假資訊。

四、行動策略上他們利用憲法的言論自由保障,要求新聞媒體給予發聲機會,並警告臉書、蘋果、YouTube等科技平台不得打壓他們的聲音。當他們因不斷傳播假資訊或仇恨言論,終於被刪文或停權,則把自己包裝為「數位烈士」(digital martyr),大聲疾呼自己為了言論自由而犧牲,一方面擴大爭取支持,另方面將新聞媒體與矽谷企業鞏固為自由派同路人。

、終極目標上並非促進理性辯論、尋求社會共識,相反地,媒體操縱者的目標是社會兩極激化,藉由誇大、混亂的假資訊操作,訴諸「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藉此收割極端一方的認同支持。

這些仇恨言論及激烈主張透過號召網路群眾,甚至綁架了政黨及政治人物,波依德因而批評,媒體操縱者「披著保守主義的斗篷,藉此宣傳白人男性極端主義」。

「煤氣燈操縱」作用

從歐美近年例證來看,這套操作手法確有奇效,當中代表人物即為瓊斯(Alex Jones),歐洲一些民粹團體,也不乏循此套路塑造政治議題。

至此,讓我先岔開,介紹美國新聞圈的熱門關鍵字「煤氣燈操縱」(Gaslighting)。

這個名詞,源自1944年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煤氣燈下》。電影中,褒曼飾演的妻子看到家中煤氣燈閃爍、聽見樓上不斷傳來可疑腳步聲,但她的家暴丈夫言之鑿鑿,強調一切都是她的幻覺,一步步讓她感受孤立無助,最後說服自己精神失常。

「煤氣燈操縱」因而成為一種心理術語,意指藉由否定、謊言與誤導,讓受害者質疑自己的記憶、感知與理智,最後,迫使受害者喪失現實判斷能力。

假資訊的化學作用也是如此,它的目標並非讓所有人深信不疑,而是混淆事實,創造歧異的兩派意見,讓他們爭論不休,最終讓一部分人精疲力竭、自我懷疑,另一部分人自我否定、掉進假新聞揉捏的假象中。

所以,當我們理解假新聞、陰謀論與「煤氣燈操縱」的交互作用,如何反制這些「後真相時代」的巧妙技法?

遺憾的是,並沒有「一劑見效」的藥帖,必須由新聞媒體、科技平台、獨立查核機構、官方及非政府組織,再加上網路節點的個人行動,從不同位置攔截假資訊,設法削減它的傳播力道,而不是增強再放大

新聞媒體:認清自己的關鍵角色

波依德的核心論點,就是催促新聞媒體認清:他們在假新聞生態鏈中扮演關鍵角色。網路上的混亂訊息,透過媒體報導,往往獲得旋風式的擴大效果,然後再反饋倒灌回社群媒體上,等於是雙重加乘;PTT八卦版上,常有鄉民戲稱「記者快來抄」,就是著眼於媒體放大效應。

「媒體操縱者」利用當前媒體生態的致命弱點,透過網路放出某種「奇觀」,某種具吸引力的聳動消息,當新聞媒體未經查證就報導,等於自願淪為假新聞的接棒者。

更糟的是,當假新聞效果增強,社會開始矚目,新聞記者尋求政治人物回應,形同推波助瀾,落入「媒體操縱者」的議題框架,再加上不同黨派立場催化,讓分歧效果益加劇烈,公眾輿論陷入部族語言、對立叫陣,難以平和對話。

因此,新聞媒體的最佳策略是「審慎節制」,不轉載報導無法查證的網路訊息;萬一非報導不可,一定要多管道查證、取得不同相關利益人的回應,否則,寧可不報導,絕不能「直接複製貼上」。波依德稱之為「策略性沈默」。她舉3K黨及自殺模仿效應為例,認為新聞媒體基於公共利益,避免特定個人或群體受害,本來就有慎選敏感題材的責任與權利(台灣媒體針對綁架事件,也常有「策略性沈默」的例證)。

她也引述美國大法官的見解:「雖然人人都有發表意見的權利,但並非人人都有『意見被放大』的權利」。換言之,新聞媒體必須認知自己的專業責任,也必須認知「自己可能是假新聞的被操縱者」,不能以「言論自由」作為宣傳假資訊的卸責藉口。

科技平台:積極監測異常活動

近一兩年,即使科技平台抗拒擔負傳播媒體的社會責任,但越來越難以否認,他們在假資訊生態鏈中的核心角色。至少,科技平台開始採取積極措施,對抗假資訊的吃到飽傳播:推特面對假帳號操作輿論的公開秘密,刪除多達7千萬個機器人帳號或可疑用戶;臉書持續投注資源削弱假資訊的影響力,一份學術研究分析了570個專門製造假新聞的網站,發現臉書的「打假」行動確實收到成效。

除此,由於美國期中選舉將屆,臉書為避免再度被假資訊操控,在總部成立一個「戰情室」,密切監測各種假資訊的異常數據。

當然,這些補救措施多屬消極被動的亡羊補牢,當科技平台體認自身的現實影響力,或許能激發我們思考:如何建立一個良善、永續、鼓勵正面改變的社群媒體環境,關於此點,我預計下次提出討論。

獨立查核機構:自發的檢查事實

說來諷刺,由於新聞媒體及科技平台的體制性漏洞,讓獨立的事實查核機構成為顯學,美國波因特新聞學院催生「國際事實查核網絡」(International Fact-Checking Network),協助建立第三方查核機制,並將每年4月2日愚人節隔天,訂為「國際事實查核日」。之前,賓州大學公共政策中心已成立事實查核單位,專門檢證政治人物在媒體及廣告上的言論是否屬實。

此外,各式各樣的事實查核平台有如春芽滋生,例如在台灣,媒體觀察基金會與優質新聞發展協會募資成立的「事實查核中心」,在大阪事件中就扮演重要查證角色;再加上之前多次提及的「真的假的」與「新聞小幫手」,這些都是民間自發力量。

當然,積極的專業新聞機構,也能投入資源協助事實查核,例如,美國期中選舉前夕,《紐約時報》設立「假新聞查核小組」,廣邀讀者提供可疑的社群假新聞或廣告,他們將指派記者追蹤查證。

「BuzzFeed News」也與非營利調查新聞機構ProPublica合作,希望查核臉書上的假新聞廣告。之前,ProPublica多次揪出臉書廣告機制的漏洞,讓有心人選擇性投放形同黑函的造謠廣告,因此,他們邀請志願網友登錄臉書帳號,讓系統自動抓取塗鴉牆上的贊助廣告(但不會讀取其他貼文訊息),進一步分析有無暗黑選舉行銷的假新聞廣告。

官方及非政府機構:協助查證,不再自居受害者

除了以「資訊戰」角度,防範他國政府計畫性、組織性散布假訊息,政府單位最重要的心態,是避免將自身定位為「假新聞受害者」,避免擴大處罰網路個人的無心傳播;而是體認自己在假資訊生態鏈的角色,盡可能協助各環節單位發揮查證作用,阻斷假資訊的共伴效應。

就像「電話詐騙」,假資訊最有利的傳播環境,是隱瞞真實意圖、不被大眾辨認察覺,因此,官方機構與非政府組織可以發揮創意,聯手讓假資訊的生產模式曬在陽光下,讓更多網友警覺。

例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就與牛津大學路透新聞機構等學者合作,編寫名為《新聞、「假新聞」及假資訊》的手冊,協助辨識並對抗假資訊流通,正如書名強調,「假資訊」議題遠大於「假新聞」,後者經常淪為政客污名化媒體的工具

《新聞、「假新聞」及假資訊》手冊封面。

個人:負起你自己的傳播責任

與紙媒時代相較,網路賦予個人十倍速的傳播能力,相對而言,個人也必須擔負更大的傳播責任。網路使用者阻斷假資訊的最佳策略,就如台師大教授陳炳宏的建議:「對於網路上傳散的資訊,若不能親身確認是否真實,就先不要傳散」,避免成為假資訊生態鏈的共犯。

更積極來說,每個人都能主動查證假新聞,在臉書或Line上回應正確資訊,阻止親友長輩傳布錯誤訊息(我知道,與長輩溝通假新聞,有時是很挫折的經驗);此外,還可建立自己信任的資訊來源清單,相對列出不信任的資訊黑名單,同時分享給朋友。

最後,若能以同等精神,加入「真的假的」或「新聞小幫手」等網路志工社群,提供資源給值得信任的事實查核單位,那就更加完美了。

回到文章開頭,波依德的問診把脈,身為科技社會學者,她是否提出相對解方?

有,簡扼地說,她最後建議,網路議題要回到網路場域解決,無論是專業媒體、非營利機構或個人,最重要的是,不能脫離數位脈絡紙上談兵,而是將自己「織入當前數位傳播網絡裡」。

換言之,要進入血管,才有機會變成白血球,抵抗外來病毒,例如製作新聞解釋影片、提供便利查核機制、眾包公民力量、調和酸民言說文化、思考如何以確切事實反制謠言……等等。

網路假資訊不會消失,就像人性的惡不會消失、各種團體利益的衝突不會消失,我們能做的是:理解它的成因與作用,學習與之共處,以事實論證取代陰謀奇想、以理性論辯取代情緒宣洩,但願種種努力,能阻止假資訊侵蝕、毀壞我們的公共生活及民主根基。

【本篇取自《獨立評論@天下》,原文標題:一位外交官過世之後:假新聞一直來,我們可以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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