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獎幕後|貧農之子「基因編輯」出首對抗愛滋雙胞胎,為何反遭學界放逐?

諾貝爾獎幕後|貧農之子「基因編輯」出首對抗愛滋雙胞胎,為何反遭學界放逐?
中國科學家賀建奎藉基因編輯技術首創抗愛滋嬰兒,震驚世界。圖片來源:截自美國國家科學院網站
2021-10-07
文・華特・艾薩克森(取材自《破解基因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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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建奎是一名日子艱困的米農之子,出生於1984這個歐威爾年,在新化縣長大。新化是中國中部靠東的湖南省鄉下最貧瘠的村子之一。

他回憶道,「夏天,每天都要從腿上拽下水蛭。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根源所在。」

童年經驗讓他心中萌生對功成名就的渴望。年輕的賀建奎在家裡設立了一個簡陋的物理實驗室,在此沒日沒夜地做著實驗。他在學校表現優異,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錄取,主修物理。

四年的大學教育之後,他申請到美國深造,最後只有位於休士頓的萊斯大學接受他的申請。2011年,中國在深圳建立了一所創新的新興大學——南方科技大學,賀建奎獲聘為生物學教授。

2012年七月,賀建奎創立了他的新公司,打造基因定序設備。2017年,基因定序設備上市,而賀建奎擁有三分之一股權的這家公司市值,已經高達3.13億美元。

圓滑的個性以及對聲名的渴望,讓賀建奎成為中國小有名氣的科學界名人。中央電視台聯播網在2017年下半年播出了一個系列節目,專門介紹中國國內的年輕科學企業家。當激憤人心的愛國音樂響起,賀建奎在電視上談論著他公司的基因定序器。

「有人說我們的機器震驚了全世界,」微笑的賀建奎在鏡頭前表示,「沒錯,他們說對了!我做到了——我,賀建奎,做到了!」

建立人脈

2016年八月,他參加了在冷泉港實驗室舉辦的CRISPR會議。他在自己的部落格中吹噓,「張鋒、珍妮佛・道納(Jennifer Doudna)以及其他重要關鍵人物全都參與了這場盛會!」配合他貼文所貼出的一張照片,是他與道納坐在大禮堂華生油畫畫像下的一張自拍照。

道納說,「我發現他急著想要認識人,想要讓人接受他,但他還沒有發表任何重要文獻,而且看起來他好像也沒有在進行任何重要的科學研究。」

當賀建奎問道納他是否可以以訪問學者身分進她實驗室時,她對他的大膽感到非常驚訝。「我轉開了話題,」她說,「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基因編輯-賀建奎-基因編輯嬰兒-科技倫理-智慧醫療CRISPR會議中,賀建奎(左)與珍妮佛・道納自拍。圖片來源:賀建奎提供

他的目標是要讓罹患愛滋病的夫妻,生下可以抵禦HIV的嬰兒,而這個嬰兒的後代也會有抵禦HIV的能力。

「這將是歷史與醫學上的一個偉大成就,」他在醫療倫理申請書上寫道,而且他還拿這個研究與「2010年獲得諾貝爾獎肯定的體外人工受孕」相提並論。

醫院的倫理委員會全員同意他的申請。

中國大概有125萬HIV檢驗呈陽性反應的人,而且數字在快速攀升中,這些人遭到排擠的狀況也在蔓延。賀建奎與一個總部設在北京的支援愛滋病患團體合作,希望能找到20對丈夫呈現HIV陽性反應,但妻子是陰性反應的志願夫妻。

2018年春天,他成功將一對雙胞胎胚胎植入一位母親體內,並將另一個胚胎植入另外一位母親體內。

2018年11月初的某天晚上,賀建奎接到一通電話,告知他雙胞胎的母親早產。最後經過剖腹,兩個明顯健康的女寶寶誕生,分別取名為娜娜與露露。

這段時間,賀建奎也完成了一直在進行的學術報告。這篇名為〈經過抗HIV基因體編輯的雙胞胎誕生〉(Birth of Twins after Genome Editing for HIV Resistance)的報告,被投給了知名的期刊《自然》。

有些令人不安的訊息隱藏在這篇未發表的報告中。露露的兩個相關染色體中,只有一個有妥善改造。

除此之外,在CRISPR編輯完成之前,胚胎都已經發生足夠次數的細胞分裂,導致寶寶這些分裂出來的細胞中,某些並沒有經過編輯。

晚餐桌上的攤牌

11月23日,賀建奎新聞曝光的兩天前,道納收到了他寄來的電子郵件。郵件主旨很聳動:「寶寶出生了。」

她先是摸不著頭腦,繼而感到震驚,然後是驚恐。

道納知道,因為時機點,這則新聞甚至會更轟動。三天內,500位科學家與政策制訂者應該會陸續抵達香港,參加第二屆國際人類基因體編輯高峰會。道納和巴爾帝摩是核心籌備人員中的兩位,而賀建奎則擔任報告者。

當她在11月26日星期一清晨抵達香港並打開手機後,她看到賀建奎一直刻意試著用電子郵件聯絡她。他開車從深圳到香港,想要盡快跟道納碰面。他在郵件中寫道,「我必須立刻跟你談一談,事情真的已經脫控了。」

那天在飯店四樓粵式料理自助餐廳的晚餐,氣氛緊繃。

他們不斷向賀建奎提出問題:他取得同意書的程序是否有人監督?他為什麼會認為生殖細胞系胚胎編輯有醫療必要性?他是否看過國際醫學學院所採納的準則?

「我覺得我遵守了所有的這些標準,」賀建奎這麼回答。他任教的大學與服務的醫院都知道他打算要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核准了,他堅持,「現在他們看到了些反效果,於是就開始否認,讓我自生自滅。」

當道納耐心地向他說明為什麼生殖細胞系基因編輯並沒有預防HIV感染的「醫療必要性」後,他變得非常情緒化。

「珍妮佛,你不瞭解中國,」他說,「中國栽在HIV檢測陽性者頭上的污名,令人難以想像,我想要給這些人一個正常生活的機會,我想要幫助他們擁有自己的孩子,而這是其他方式所無法幫他們做到的事情。」

晚餐席間的緊繃感愈來愈強烈。一個小時後,賀建奎一改他的哀怨態度,變得很生氣。他突然從座位上起身,丟了幾張紙鈔在桌上。他說,他收到了死亡威脅,現在打算要搬到記者找不到他的隱蔽旅館住。

道納追著他出去。「我覺得你週三出現在會場,而且發表你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事,」她說,「你會來嗎?」他停下了腳步,同意會出席,但他要求保全保護。他很害怕。

賀建奎之所以表現出明顯抗拒的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始終以為自己會被當成一個中國英雄,甚至全球英雄般受人推崇。

第一篇中國新聞報導確實如此。中國官方的《人民日報》那天早上以〈世界第一對具愛滋遺傳抵抗力的基因編輯寶寶在中國誕生〉的標題刊出這條新聞,這篇報導並稱賀建奎的研究實驗為「中國在基因編輯科技領域所達到的一個里程碑。」

然而連中國科學家都開始批評他的行為時,這股浪潮就迅速轉了方向。當天晚上,《人民日報》甚至刪除了網頁上的那篇報導。(延伸閱讀|人工智慧淪為極權操控生命的工具,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

賀建奎的報告

2018年11月28日星期三正午,終於到了賀建奎上台報告的時間。一個穿著條紋白襯衫,身材有些纖長的男人,手裡提著一只鼓脹的茶色公事包,帶著些許遲疑,從遠遠的講台走出來。

賀建奎要開始他的報告時,有如猛烈砲火般襲來的狗仔隊相機快門聲與閃光燈立刻將他淹沒,而且似乎驚嚇到了他。

基因編輯-賀建奎-科技倫理-基因編輯嬰兒-愛滋病賀建奎出席國際人類基因體編輯高峰會,引起許多討論。圖片來源:Kin Cheung

賀建奎慢慢地跟著他的稿子念,幾乎不帶任何情緒地描述HIV感染的禍害、造成的死亡與歧視,以及CCR5基因突變可以如何預防確診HIV陽性父母的孩子感染HIV。

經過了20分鐘投影片呈現以及討論他的研究過程後,到了問答時間。

哈佛知名生物化學家劉如謙挑戰賀建奎的問題,是為什麼他會覺得在這個案例中,胚胎編輯是絕對必要的作法?「你可以洗精,得到沒有受到感染的胚胎,」劉如謙說,「對這些病患來說,還有什麼一定要這麼做的必要原因嗎?」

賀建奎輕聲回覆他並非只是要試著幫助雙胞胎女嬰,而是想要找到一個可以「幫助數百萬HIV孩童」的方法,因為這些孩子甚至在出生後,都可能在某天需要保護,才能避免父母帶來的感染。

「我有親身接觸過一個愛滋村的經驗,那個村子中有30%的村民都是確診者,他們因為害怕孩子被感染,而必須把自己的親生骨肉送給叔伯嬸姨扶養。」

​​最後一個問題是由一位記者提出:「如果是你自己的寶寶,你會這麼做嗎?」賀建奎的回答是,「如果我的寶寶陷入這樣的情況,我會試試看。」然後賀建奎拿起他的公事包,離開講台,開車回深圳。

坐在觀眾席的道納開始冒汗。「就個人而言,我對這個工具被這樣使用,感到無比的失望與厭惡。我很擔心這樣的競賽動機,不是出於醫療需求或幫助人們的冀望,而是源於譁眾取寵以及爭奪第一的慾望。」

賀建奎-基因編輯-基因編輯嬰兒-人類基因編輯高峰會-科學家賀建奎發表基因編輯嬰兒的研究成果。圖片來源:截自美國國家科學院網站

賀建奎獲罪

賀建奎不但沒有如他之前所預想的被稱為國家英雄,反而於2019年在深圳人民法院受審。

訴訟過程具備了許多公平審判的要素,包括他獲准聘請他自己的律師辯護。由於他當庭承認遭指控的「非法行醫」罪,因此並沒被加重量刑。他被判三年監禁,罰鍰人民幣300萬元,且終身不得再進行生殖科學的研究。

「為了追名逐利,(他)故意違反國家有關科研和醫療管理規定,逾越科研和醫學倫理道德底線,」法院宣判。

賀建奎-基因編輯-基因編輯嬰兒-中國科技部-科學家中國科學技術部針對賀建奎事件的回應。圖片來源:截自中國科學技術部網站

《華爾街日報》詢問道納對這場判決的看法時,她很小心地只針對賀建奎的研究做了批評,卻沒有譴責生殖細胞系基因編輯。她說,科學界必須處理好安全與倫理道德的問題。

因為現階段仍有極大的未知風險,道納覺得只有在醫療絕對必要且不存在任何其他更好的替代方案時,才應該應用CRISPR。

她說,「這也是為什麼我無法接受賀建奎利用CRISPR去達到HIV免疫嘗試的原因。要做到HIV免疫還有其他方法,那並不具絕對的醫療必要性。」

針對生殖細胞系基因編輯的相關議題,倫理學家一直都在進行的所有討論,突然間就這麼被一位野心勃勃、想要創造歷史的中國年輕科學家搶去了鋒頭。就像當初的第一個試管嬰兒露意絲.布朗、第一隻複製羊陶莉一樣,世界邁入了一個新的紀元。(延伸閱讀|你是混血兒嗎?基因檢測新商機:花3000元發掘天賦,或來趟Airbnb尋根之旅


破解基因碼的人-Jennifer Doudna-賀建奎-科學家-基因編輯

書名:破解基因碼的人:諾貝爾獎得主珍妮佛.道納、基因編輯,以及人類的未來
作者:華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21/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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