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圖書館|為什麼警察天天臨檢,士林夜市的攤販還是抓不完?

城市圖書館|為什麼警察天天臨檢,士林夜市的攤販還是抓不完?
2019-06-28
文・邱啟新(取材自《反造城市:非典型都市規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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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不遠處突然傳來之攤販叫聲蓋過一切,轉眼間街上攤販都迅速躲進巷內不知去向。

走在文林路上,一名髮型誇張的男孩在蓋上布的攤車上繼續與顧客交談,馬路邊三名女孩坐在機車上閒聊,前座底盤放著裝著貨物的布袋,濃濃睫毛膏與煙薰妝下,彷彿刻意不讓人閱讀的眼神,卻因我舉起相機而警覺地發亮。

「警察應該在附近!」一路同行,熟悉這裡的研究對象告訴我,於是我注意到的確不少攤販停下休息,卻瞥見幾十公尺外警察正在跟騎樓裡一位女攤販交談,熟絡彷彿老朋友在打招呼。

我突然明白,這一路所經歷,並非只是集顏色、質料、聲音大成的感官之旅,而是陸續開展的複雜社會互動,亦是每個夜晚不同人物在此各司其職,彼此合作演出的城市劇碼。

士林夜市的形成與轉變

台北士林區南側是來自中國大陸移民者最早抵達定居的地點之一,移民聚落由大東路,大南路,大西路,以及大北路所大致界定,居民定居後在聚落中心興建慈諴宮。

1960年初期,隨著文化大學、東吳大學,以及銘傳管理學院(現銘傳大學)的陸續設立,夜間販賣小吃與日用品的攤販數量大增,以充分滿足下課後與在鄰近地區租屋學生的民生與休閒需求,同時吸引漸增的一般居民客源。

1997年台北捷運淡水線開通,出現由劍潭站下車轉乘公車之人潮,設有站牌的文林路開始湧現騎樓攤販,而大東路及文林路交口因正對劍潭站之優勢位置,開始有人在大東路地面擺攤。

綜合上述產業與都市變遷因素,大東路、大南路、以及文林路在1990年代後期出現以賣服飾為主的新世代攤販,在夜色裡備顯熱鬧繽紛,是台灣在2000年後開始積極發展觀光之際,不得不正視之焦點區段。

攤販與店家不是競爭,而是共生

2002年開始,台北市為因應行政院的「觀光客倍增計畫」,開始陸續更新老舊但富盛名之市場與夜市,對士林慈諴宮前兩座市場外的攤販管理轉趨強硬,將其遷移至劍潭站對面臨時市場,同時開始在原址規劃新室內市場,終在2011年完工啟用。

市長曾表示要將新市場打造成媲美東京淺草寺商店街、上海新天地與新加坡牛車水中國城等地標之新景點。同期市府也完成大南路造街工程,並開始採騎樓設攤規畫之模式管理街頭攤販,一系列計畫皆顯示在觀光政策驅動下,市府已導入現代建築與都市設計手法,欲將夜市改頭換面,亦強化對非正式經濟之管理。

然而當政府面對士林夜市街上與騎樓裡眾多既存的無照攤販,則無可避免地陷入兩難──即便早在2005年送審議的「台北市攤販自治管理條例」已納入「有照攤販總量管制、重罰無照攤販」之精神。

但根據我的實地調查,及對市場處人員與夜市巡邏警員所作之訪談,發現市府對攤販仍視不同區段有不同管理模式,對某些地段寬容程度高於其他。

例如市場處在上述造街工程完成後,仍在街道旁劃紅線限制擺攤範圍,市長更曾對媒體表示很難要求所有攤販都不要營業,故只能暫時要求他們不要超出紅線。

相對於多數西方城市攤販與零售店面固有之競爭對立關係,在台灣,攤販與店家卻多了一層特殊共生關係。

誠如一位在大東路開店的老闆告訴我,「人家不會因我們這些店而專程來夜市,但會為了逛攤位,所以一個夜市是不能只有店面,攤販也很重要。」

但市府若對攤販全然放任也將顯其無能懶散,恐將造成都市脫序,招落伍之譏,尤其當前亞洲激烈的城際競爭之下,象徵現代性之公部門管制與庶民文化活力需取得平衡。

例如在新加坡,政府便容許不受官方管理之夜間移民市集在特定地區出現,認為無損於其全球化城市之自信。紐約市警察對於某些地區的人行道攤販則採取有社區舉報才開罰之態度,彈性管理與新自由主義都市政策似乎相容不悖。

菜鳥擺起點,老鳥擺中後段

士林夜市每晚本質上即是攤販展演之舞台。每日下午六點過後,在騎樓下或是路邊,服飾攤販就開始駕著小貨車或是騎著機車陸續抵達,與夥伴開始準備營業,他們拿出皮箱開始整理陳列商品。猶如專業店員般,他們發揮創意巧思擺設,不少攤販一貫使用的仿LV經典壓紋行李箱,以營造商品之時尚感與價值。

在大東路中心擺攤的小販通常晚上七點後才陸續抵達,因下班時段前車子仍通過大東路。大東路起點的路口其實就像是大廳般,迎接著絡繹不絕的遊客,但也首當其衝面對警察。

因此,在大東路起點之攤販皆捨棄推車,或是大行李箱,而使用手提箱,一旦警方趨近,攤販就會馬上將箱閤起,迅速躲起。

一般而言,菜鳥多得在道路起點擺攤。資深攤販才可在大東路中段以後擺;老鳥在警方到來之前,總能好整以暇將陳列於地的商品收起,捲起打包,或將推車推入巷內。一位婆婆多年來總將販售之別針別在豬肝紅的雨傘上展示,除可見其展示巧思,也見其計畫隨時彈性移動之智慧。

為了讓生意順利進行,攤販多有夥伴合作,彼此分工以對付警方巡邏,通常分為交易者,與把風者兩組。

常為男性之把風者通常會站在交易者前一呎外距離,邊吆喝招攬邊注意警察動靜,前後徘徊但多站在能將攤子與交易者大略遮住,使遠方警察不易看見的位置。當疑似警察身影出現時,把風者轉身回頭警示同伴,同時幫忙同伴將展示架折起,關上手提箱,迅速的避至暗巷。

當警察來臨時,攤販表面上停止販賣,而以肢體語言與動作來達成市府要求。這層為警察而籌畫之展演,取代了原先為顧客準備之展演。即便警方深知在他們離去之後,攤販們將依舊販賣,但希望攤販們在警察在場時,能夠表現尊重公權力之行為,行為象徵意義大過真實性。

同時這層演出也是讓大眾看到攤販並沒有蔓延失序,它仍舊在政府之控制中。

警察巡邏就暫停營業,以示尊重

而文林路騎樓攤販與大南路攤販在臨檢時並不躲藏,而是改變行為。

當警方到來時,騎樓攤販以布覆蓋攤車,或是將手提箱半閤上,大南路上小吃攤則會將攤車上燈泡關掉。

受訪的攤販告訴我,這種種行為皆是他們以暫停營業樣態,傳達對警方之尊重。攤販此時多轉為低調,部分稍作休息,或整理衣物,或僅任憑客人挑看衣物,小吃攤老闆逕自烹煮,警方通常巡邏一小時左右。

我訪談的攤販告訴我,警察與騎樓攤販之間已有不成文口頭契約:當警察出現的時候,攤販不需離開或躲藏,但必須將衣物包起或收進推車,靠柱子放置,不阻礙行人交通,騎樓當下不能有正在進行之商業活動。

同一區域攤販團隊合作完成劇碼以定義官方要求之情境,另一方面,據我觀察警察也多在八點巡邏一小時,而夜市卻是在九點後才開始熱鬧,警方刻意避開營業顛峰時段,間接配合演出。

那些最快面臨警察之攤販多採角色切換法。因地點及空間開放性,位於大東路前段攤販,常無暇在警察到達時徹底遁形,因此他們以改變角色方式來閃避警察,從顯眼攤販,轉換為眾多顧客一員,以混跡人群。

攤販通常藉由對講機或行動電話互通聲息,或由最前面攤販大喊,好讓後面趕緊收拾離開。攤販在將所有商品收到路旁店中擺放,或就近藏於暗巷後,隨即回到街上佯裝成一般的購物者,缺乏經驗與安全感之年輕攤販,常結伴成群蹲坐,圍成一圈閒聊,同時以眼角餘光守衛暗巷中商品。

乍看下,他們與公共空間中常見群聚之青少年無異。資深攤販則較輕鬆地徘徊,但腰際錢包其實洩漏身分。受訪攤販告訴我,每個人多少仍有被取締機會,屆時同一區域攤販都會分攤罰金;受訪之顧客則表示每每仍不免被警察到訪時這剎那間混亂驚擾,但表示已漸習慣這種街頭生態。

警察強力取締,攤販靜坐抗議

鑒於攤販快速增加造成大東路行人交通日見困難,加上輿論與媒體披露街道攤位取得之各種傳聞後,自西元2009年三月起,大東路上警方取締動作較以往來得頻繁,政府力圖消弭民眾對其管理消極與姑息非法之印象。

警方六點開始臨檢,直至午夜12點,讓攤販幾乎無法營運,無計可施下,2009年11月一個周六夜,攤販在原本就人滿為患之大東路上,發起夜市史上首次靜坐示威運動。

「總統不也說夜市是觀光文化的一環,是庶民經濟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一位攤販說道。

公共空間規範愈少,城市愈有活力

我們該樂觀相信攤販總能百折不撓地攻佔城市?還是開始反思攤販之空間實踐能帶給建築師、都市計劃師與都市設計師等專業者什麼啟示?

士林經驗告訴我們,城市的規劃與管理,不需以淨化與驅逐為前提。反之,應適度開放給原日常使用者找到最適化使用方式的機會。因為當公共空間規範越少,受控制程度越低,使用價格越低廉時,越容易帶來新的活動。

夜市之所以有趣而有活力,就是因為其形成是循序漸進的,而非先決於特定設計規劃原則,這點可由市民總熱衷光顧街邊攤位,對夜市興趣長年不輟的現象可見一斑。

在專業層次上,風土化空間實踐,可以激發新設計模式,幫助規劃者與主政者保有或延續城市之獨特性。回顧歷史,夜市裡各式擺攤空間,不正都是一連串既有都市地景再創造嗎?


好書推薦:

書名:反造城市:非典型都市規劃術
作者:侯志仁、于欣可、吳振廷、黃仁志、張聖琳、許瀞文、邱啟新、吳比娜、康旻杰、施佩吟、連振佑、大猩猩游擊隊、顏亮一
出版:左岸文化
出版時間:20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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