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魅與安魂:消除威權恐懼,護衛追求勇敢的精神|你想要怎樣的中正紀念堂?

除魅與安魂:消除威權恐懼,護衛追求勇敢的精神|你想要怎樣的中正紀念堂?
清大副教授李威宜提出「自由廣場藝術祭」,消除民眾對政治冤魂的恐懼並捍衛勇敢追求自由的精神。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2023-08-31
文・李奕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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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中正紀念堂將如何轉型?為了鼓勵各界思辨與對話,2022年,建築空間專業團體啟動了「中正紀念堂園區新願景概念競圖」活動。未來城市也分享創作者的發想,讓更多讀者理解不同的轉型之路。

你想要怎樣的中正紀念堂?

中正紀念堂的空間轉型爭論,無疑是台灣近20年來重要的超大/鄰里尺度(Mega/Neighbor Project)的空間議題。

在層疊的複雜歷史過程中,統治群像、日常生活、市民社會的社會動員、藝文休閒等多重交叉在許多人的場所記憶之中,這裡是外國觀光客在台北最常參訪的地點之一,也是周遭居民的鄰里日常活動的場所。

從都市的角度,中正紀念堂園區是市中心大型的開放空間,是人們得以在爭高恐後的天際線競賽中,稍稍得以獲得喘息舒緩的地點。中正紀念堂更是轉型正義訴求重中之重的標的物,昔日台北最高的超大仿宮殿式建築,以及巨大尺寸的蔣公銅像,今日成為中華文化的再現與維繫之處或是威權統治象徵。

對於中正紀念堂園區的未來,如何達成社會共識,是民主社會必須承擔的成本;為讓每個意見都被尊重,更需要的是發言而非沈默。建築空間專業團體在2022年中發起的中正紀念堂園區新願景概念競圖活動,共收到142件海內外作品,將在8月25日至9月10日間,於空總舉辦展覽及相關活動。

這些豐富多元的創作作品,將帶給大家不同的視覺體驗。海內外提案者們的集體吶喊,邀請社會大眾從二元對立式的語言,進一步結合空間的想像力,推動更廣大社會參與共同思辨的機會。

本系列文章,將是一系列配合空間提案的功能論壇,邀請幾位對於中正紀念堂園區未來功能有不同主張的倡議者,在建築形式與空間紋理之外,提出不一樣的使用機能以及全新的意義詮釋;從整體主題,多重機能的交互參照,如何在這個首都核心區,可以回應過往的歷史,發展出符合當代期望、進步社會價值與朝向未來的首都形貌。(張維修)

轉型正義的過程中,不義遺址的轉型一直是一大難題,而在台灣,難中之難的,莫過於座落在首都市中心、為追念蔣中正而建造的中正紀念堂。

陳水扁執政時期,曾一度將中正紀念堂改名為「民主紀念館」,其前方廣場的牌樓題字也從「大中至正」改為「自由廣場」;在政黨輪替後,馬英九復原中正紀念堂之名,不過沒有對自由廣場進行更動。蔡英文執政後,於2018年成立「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再次面對中正紀念堂轉型這個燙手山芋。

中正紀念堂的存與廢、維持現狀與改變,成為不同意識形態互相攻訐的戰場,蔣中正複雜的歷史定位也成為其中焦點:到底該紀念他捍衛台灣免受共產勢力侵擾,還是該強調他造成白色恐怖時期受難者無數?

面對這樣的衝突,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副教授李威宜跳脫了要不要拆除、蔣中正的歷史定位等泥淖,對中正紀念堂轉型提出了另外的可能:以自由廣場為舞台,定期舉行類似「中元普渡」的藝術祭,進行對威權的除魅與安魂,消除威權遺留下的恐懼、創傷,建立追求自由的勇敢,甚至形塑新的身份認同。

中正紀念堂-蔣中正-自由廣場-白色恐怖-威權統治-兩廳院-中正紀念堂轉型-不義遺址-威權統治-台灣歷史李威宜認為,中正紀念堂應跳脫歷史定位,建立新的身份認同。圖片來源:中正紀念堂臉書

不義遺址要消除什麼?護衛什麼?

討論這個構想前,李威宜先強調了兩個「不是」。

首先,他認為中正紀念堂不該只是用於探究歷史事實的空間,因為它是市民的公共空間,並非獨屬史學家。其二,中正紀念堂不該是提供法律事實的空間,有關白色恐怖、轉型正義及加害者的議題,該由法律的場域來做出判決,這是必要的社會分工,否則會無法聚焦。

李威宜強調,他並非認為這兩者不重要,而是認為不該把歷史學、法律的責任全部丟到中正紀念堂;也不該讓社會覺得,只有這兩種專業的工作者可以參與這個空間。

那李威宜對中正紀念堂轉型的想像是什麼呢?

他說明,「中正紀念堂應該要成為公民可以參與的、更有政治想像的空間。」過去反威權論述中,從對抗日本帝國到黨外的抗爭,很容易變成「英雄史觀」,把勇敢的行動侷限在少數無懼生死的「英雄」,一般民眾難以共感;另一方面,這樣的論述也容易形成「台灣已完成反威權、抵抗暴力、追求自由」的結論,然而實際上威權依舊無所不在。

李威宜-不義遺址-清華大學-NTHU-人類學-清大人類學研究所-中正紀念堂-威權統治-自由廣場-白色恐怖-中正紀念堂轉型李威宜指出,中正紀念堂轉型應同時消弭民眾對威權的恐懼。圖片來源:清大人類學研究所網站

李威宜點出,不義遺址既要消除不義,但作為遺址,又應該要有保存或護衛的目的,這是一個很矛盾的辯證關係。過去對於遺址、遺產的看法,往往限於固定化、針對歷史學的「保存」;不過現在更多專家會選擇以人類學的角度切入,更注重這個遺產要「護衛」什麼。

中正紀念堂作為一個不義遺址,就跟世界各地的困難遺址一樣,需要思考要消除什麼、護衛什麼。李威宜認為,台灣民主化的過程中,威權的意識形態已經逐漸被消除,可是其所形成的暴力,對台灣社會造成了無形的創傷、恐懼,讓很多人在面臨日常生活的不對等、不公義時,會因為知道威權的暴力,而選擇自我化解,不敢挑戰威權,這就是一種「不自由」,「要消除的,正是威權暴力所引起的恐懼,是台灣人民的集體心態。

普渡政治幽靈,克服對威權的恐懼

將理念化作提案,李威宜延伸「中元普渡」概念,提出「自由廣場藝術祭」,希望透過定期更新的特展,達成不義遺址消除與護衛的意義。

「『普渡』的信仰除了華人、日本,東南亞國家也有,不是專屬佛道教或特定族群,而是每個人對生死、生命的關注。」李威宜表示,「中元普渡是要超度鬼,那『鬼』到底是誰?是沒有被成為祖先的孤魂野鬼,也是枉死的鬼,枉死的鬼可能會來討債,所以人民會害怕。」

在李威宜進行人類學田野調查時,曾經看過各地不同的鬼故事,其中的共同點就是,如果不說出來、沒有相關儀式,就會讓人更害怕,「如果能夠說出來,其實就不會害怕了,因為會知道怎麼面對它,而不是停留在莫名恐慌的心態,如果又舉行儀式,就可以超度這些亡魂。」

亡魂可能是因為不義的殖民暴力而死,或是被威權虐待致死,在無法訴說的狀態下,很多人無法充分理解,因而形成社會的集體恐懼。

李威宜解釋,「透過講鬼故事、儀式的輔助,民眾會知道威權還沒有結束。它的暴力所形成的創傷,現在仍繼續存在日常生活中,在家庭或是工作裡面,繼續讓很多人害怕權力、害怕爭取自由。」

中正紀念堂作為製造許多冤魂、具有象徵性的標的,正適合成為舉行儀式的場域。而會採取藝術祭而非宗教的形式,則是因為宗教在台灣已有專屬的場域,中正紀念堂作為開放公民表達的空間,反而可以結合藝術家的想像力,對社會進行「除魅」,彰顯受傷的政治幽靈,進而消除這些幽靈所引起的、深藏於人們心中的恐懼。

「每個人都能克服恐懼,追求勇敢。」李威宜表示,這正是中正紀念堂轉型所能護衛的台灣精神,希望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對不對等權力的恐懼時,會意識到這個社會上有很多人也同樣面對恐懼、克服恐懼,並勇敢追求自由。「我們要護衛的是一種追求勇敢的精神,值得一代、一代傳遞下去。」

政治迫害-人權-白色恐怖-威權統治-中正紀念堂-國家人權博物館-威權-中正紀念堂轉型-蔣中正-戒嚴-台灣歷史李威宜期望藉由「自由廣場藝術祭」,消除政治幽靈帶來的恐懼。圖片來源:國家人權博物館網站

定期更新展覽,容納多元聲音

台灣族群多元、歷史複雜,威權曾經來自荷蘭統治、滿清帝國、日本殖民、國民政府,即便到了現在,威權也存在於社會各處,受到暴力影響的人也來自不同的族群。因此,李威宜提議的藝術祭會定期更換,容納不同的聲音與故事。

他提出,中元普渡的時間點和概念容易陷入漢人中心,忽略原住民、新住民,所以也可以考慮一年有兩祭、三祭。舉例來說,不同的原住民族可以打造一個共同的祖靈祭,關心過去面對漢人、殖民所受到的威權暴力,用的就不是中元普渡的形式,而是原住民族文化中類似的概念。

這樣也有別的好處,李威宜認為,如果有議題比較複雜,可以談不只一次,例如客家「義民廟」祭祀幫清朝鎮壓民眾的「義軍」,卻不紀念當時參與抗爭的客家人,對於這背後錯綜複雜的族群政治問題,就可以花幾年討論,慢慢形塑新的論述、觀點。

每年更替的展覽亦可配合時代的轉變,提出新的主題,以近期對抗性別暴力的「MeToo」浪潮為例,展覽就可以向民眾介紹謝雪紅,不是討論她對政權的反抗,而是她在性別框架上面對的暴力,「可以提出一些關鍵的人物,他們不是展覽的主角,只是小人物之一,談他們作為一般人、怎麼在每一次事件的過程中不屈不撓,長出屬於自己的樣子。」

「重點是,自由廣場是一個為了追求自由的空間。」李威宜點出,直到現在,都還有很多人會崇拜有權力者,卻沒有想到,威權的暴力會讓靈魂沒有辦法安置。他的提案中除了「除魅」,還有「安魂」,要安頓的,正是每個人心中受暴力影響的狀態。(延伸閱讀|建築師呂欽文:負面事物的存在,也可構成正面教材|明日的中正紀念堂

結合禮制的轉型空間,形塑新的集體身份認同

李威宜的提案裡,自由廣場將會分為常設展和每次藝術祭的特展。平時廣場還是一個屬於市民的公園,可以散步、運動、帶小孩;但透過一個類似《哆啦A夢》任意門的轉換,就能進到有助於民眾理解政治幽靈的常設展空間,「沒有所謂中立客觀的公園空間,那是不可能的,它必須要共存」。常設展空間的設置,也可以讓沒辦法參加藝術祭的人使用。

藝術祭則是短暫性的,結束後即會撤離,其設計需要建築與人類學專業的協力,基於對儀式的研究和理解,研擬建物和儀式路徑,除了規劃出可以反映時代道德規範的新禮制儀軌,還需要設計出能夠集體驅除參與者恐懼魔障的藝術療程。

李威宜的想法是:「一年365天,可以有300天讓大家放鬆地共用這個空間,可是至少要讓民眾知道,每年這邊都會舉行這樣的儀式。」

呼應了李威宜開頭的「二不是」,中正紀念堂及自由廣場不是專屬史學家或是法官,也不該用「英雄史觀」來討論執政者或反抗者,而要能讓所有的人都能被涵蓋進去,「每個人都是勇敢的,每個人都是懦弱的,所以每個人要超度的其實是自己,可是自己又沒辦法超度自己,所以才需要儀式。」

進行超度之後呢?李威宜對未來提出了一個可能:新的集體身份認同。學者雪倫・麥當勞(Sharon MacDonald)曾指出,德國在思考困難遺產議題時,想的不是加害者與被害者,而是所有德國的公民應該如何面對這些困難的遺產。

「我們大部分人會認為,我又不是加害者,也不是被害者,所以跟我沒有關係。可是德國現在的觀點是,作為公民都要概括承認這個罪行,加害者是我們,被害者也是我們,我們都不是,可是我們也都是,因為我們就是這個群體的後裔,所以希特勒不只是希特勒,也是當代德國人的祖先,」李威宜說道。(延伸閱讀|柏林「恐怖地形圖」:用一面牆,揭發國家殺人機器的真實身份|紀念碑下的光與影

在打造光榮的國族認同時,各國往往會想要排除掉黑暗的歷史,可是排除掉,就更容易再次犯錯,所以反而要回到基督文明的「懺悔」:「每個人都是有罪的,祖先不是你,但是你作為公民,對於這個集體身份,你必須懺悔、承認這個罪行。」

回到台灣,李威宜的想像是:「今天我們所有的人,在台灣有一定的自由,恰好就是因為有好的、壞的過去。我們要概括承受,我們就是罪行的後代,每個人身上都有國民黨、民進黨、各式各樣祖先的痕跡,以後新移民進來,這也會是他們的祖先。」

他承認這很難,然而這正是人類學必須不斷思考的課題。他希望中正紀念堂的轉型能成為這樣的媒介,不要讓追求自由的力道轉向其他場域,而是在此地幫助台灣人建立追求自由的勇敢與力量。

延伸閱讀:「你想要怎樣的中正紀念堂?」系列

#1 民主的多重宇宙:實踐日常生活中的空間解嚴
#2 除魅與安魂:消除威權恐懼,護衛追求勇敢的精神
#3 將「威權象徵」翻轉為展現人民意志的國會殿堂
#4 歷史之刺與民主之盾:關注人權與權威政治的公民教育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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