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前，過馬路很簡單，想過就過。斑馬線十分少見，就算有也無人在意，街道是公共空間，行人橫越，小販穿街，孩童嬉戲，人與（馬／電）車共享。
現在，過馬路要等燈號，要走斑馬線，要在限時內完成穿越，否則就是違規亂穿馬路，英文叫jaywalk。在洛杉磯，一張亂穿馬路的罰單最高可罰250美元，洛杉磯警察每年開出上萬張。
去年，台裔加州眾議員丁右立（Phil Ting）決定推動jaywalk除罪化。去年，加州議會通過他提出的「自由行走法案」（Freedom to Walk Act），自今年起除非構成立即危險，否則加州員警不得以亂過馬路為由開單。
丁右立認為，願意步行的人們，不該受到不公平的交通法規限制。圖片來源：加州議會民主黨團網站
這意義非凡。
因為「亂穿越馬路」有罪的概念，不僅是Made in USA，全美第一個立法禁止亂穿馬路的城市就是洛杉磯！1925年洛杉磯將亂穿馬路入罪化後，全國開始仿效。但許多人忘了，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造出jaywalk一詞，等於重新定義誰擁有城市街道。
「穿越馬路」有罪，是百年前車商的陰謀
回到1920年代，當汽車開始普及，撞死人數遽增，多是老人跟小孩，引起社會公憤。隨著死亡人數不斷增加，反車運動出現，甚至要求公投，規定汽車都應加裝限速裝置，確保時速不超過25英哩。
「在汽車時代之初，避免撞到你是駕駛的責任，而閃避他們不是你的責任，」美國弗吉尼亞大學工程與社會系歷史學教授彼得．諾頓（Peter Norton）告訴Vox。
這一波波浪潮讓車商感受到強烈危機，再不反擊，下一個重創的就是銷售數字。他們決定把撞死人的責任推到行人身上。
首先，是通過法律將責任從駕駛轉移到行人身上。汽車業進行大量政治遊說，掌控了官方召集的一系列交通會議，制定一套全國的模範交通法——1928年的《模範市政交通條例》——仿效洛杉磯的立法，對行人進行嚴格管制和教育改造，以「合規並體貼汽車的需求」。
「它最關鍵的內容是，行人只能在行人穿越處通行，而且只能以直角穿越。基本上，這就是我們今天仍在遵循的交通法。」諾頓說。
《模範市政交通條例》嚴格規定，行人只能在車輛直角穿過行人穿越道。圖片來源：明尼亞波利斯政府官網
為了改變報導角度、扭轉輿論，全美汽車商會成立免費新聞社，記者只要簡單交待交通事故的基本資訊，就能收到一篇可以直接刊登的免費報導。想當然爾，這些「報導」將事故責任通通歸咎給到行人，暗示因為他們不守法，不進步才會被撞。
他們創造出jaywalk的污名化標籤。Jay是罵人「鄉巴佬」「土包子」，jaywalk，就是鄉巴佬進城，不懂行走規矩亂走，危及公共安全，暗示行人被撞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為了宣傳，車商聘人穿著19世紀的古早服裝或扮成小丑，亂穿馬路，塑造這是過時而愚蠢的行為，並在紐約宣導交通安全的活動中，安排亂穿馬路的小丑被一台福特Model T汽車反覆撞擊。為了殺雞儆猴，他們遊說警察取締罰款之外，還要加以公開羞辱，他們吹哨、大聲斥責、甚至將行人抬回人行道，就是要大家都看見。
有色人種穿越馬路可能喪命
然而，警察抓亂穿馬路，真的只是為了交通安全嗎？
數據顯示，收到最多罰單的是有色人種和繳不起罰款的窮人。《加州種族和身分歸納法案》統計警方紀錄，黑人被洛杉磯警局指控亂穿馬路的可能性是白人行人的4.5 倍。同樣的事也在華盛頓州，黑人被警察以亂穿馬路為由攔下來的機率，是白人的四倍。
一部分的原因，是貧困社區往往基礎設施不足，如缺少行穿道、行穿道等候按鈕等。行人有時必須走好幾個街區，甚至好幾英哩才能找到一個行穿道。他們會繞那麼遠，只為了穿到對街嗎？橫穿馬路成了他們不得不然的選擇，這使他們特別容易被抓。
「自由行走法案」通過前，員警常以亂過馬路為由，對行人開單。圖片來源：America Walks官網
另一個原因，華盛頓大學博士生、行人安全倡議者伊森．坎貝爾（Ethan Campbell）認為是警方以亂穿馬路為由，藉故「攔下」特定種族和族群進行「搜身」（stop and frisk）。
丁右立指出：「亂穿馬路的法律並未在全州公平執法⋯⋯在比佛利山莊，我們發現一年內警方開出了200張亂穿馬路的罰單，幾乎都是開給非裔美國人。少數族群不應受到執法部門的騷擾，我們已經看到事態會如何惡化。」
2018年，加州黑人男子奇內杜・奧科比（Chinedu Okobi）因亂穿馬路被警方攔下，一名員警多次電擊他，造成奧科比失去意識，最後死於心臟驟停。
兩年後，加州聖克萊門特市一名患有精神病的黑人無家者庫特・萊霍爾德（Kurt Reinhold）因涉嫌欲亂穿馬路遭警察攔下，他試圖掙扎，隨後被開槍擊斃，當時他手無寸鐵；之後檢方對開槍員警做出不起訴處分，引發大規模抗議。
另一名黑人男子小南迪・凱恩（Nandi Cain Jr.）2017年在下班路上被警方以亂穿馬路攔下，隨後壓倒在地，毆打數十拳，導致凱恩鼻樑斷裂和腦震盪。「當他們把我壓在地上，開始折我的手時，我以為他們要對我的背後開槍或試圖折斷我的手臂。」凱恩事後回憶，餘悸猶存。
每一次被攔下，對有色人種來說，都可能與死神交會，並沒有更安全。
「在安全的情況下過馬路不應構成犯罪。當昂貴的罰單和不必要的警民衝突事件僅影響特定社群，我們亟須重新思考執法資源的運用，以及禁止亂過馬路的法律能否真正保護行人。」丁右立在公開聲明說。（延伸閱讀｜人本城市第一步！趙家麟：路口全面改造，能挽回三分之二人命）
丁右立指出，當大多罰款只影響特定族群時，就該重新思考執法的正確性。圖片來源：丁右立X網站
街道與法律為汽車而生，是根本問題
他的「自由行走法案」獲得90多個行人倡議團體的支持。但第一次闖關時，遭加州州長以安全疑慮為由，否決提案，直到去年再度捲土重來。
洛杉磯行人組織Streets for All創辦人麥可・施奈德（Michael Schneider）告訴《紐約時報》，街道基礎建設才是安全的關鍵，如改善道路燈光、加強測速執法、抬高行穿道等。城市的街道設計和法律都是為汽車而設計，那才是更大的問題。（延伸閱讀｜如何降七成交通死亡率？瑞典「零死亡願景」：優先保護行人，圓環取代路口）
加州並非開出第一槍的州。2021年三月維吉尼亞州率先將亂穿馬路除罪化；同年，密蘇里州的堪薩斯城和內華達州先後宣佈跟進。加州第四。今年，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市也加入行列，華盛頓州有望成為下一個。
百年前，美國為行人羅織亂穿馬路的罪名和污名；百年後，越來越多城市重新反思jaywalker的歷史，汽車本位的思維，以街道安全為名的種族和貧窮歧視。除罪化，是收復街道，重歸人本的開始。（延伸閱讀｜拼人本就是拼經濟！43歲台裔成紐約首位「公共空間長」，還路於民店家營收增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