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小柏專訪：AI憑三句話再現驟逝愛女歌聲 音樂人包小柏：我與妻子的生活又有了交集
這是一段很細膩的採訪，對於遺族的情緒寫照、AI的設定邏輯，以及反思觀點一應俱全，值得花30分鐘聆聽。
包小柏的愛女在2021年底罹病過世，在女兒入院治療的兩年多裡，他每晚都會跟女兒互碰額頭說晚安，頭髮留下了女兒的觸感，導致他蓄長髮至今。女兒過世後，他和太太有大半年都無法對話，人生被拖進地獄，直到有天他向某個科技領域朋友提出了疑問：
「有沒有辦法，讓女兒在數位世界裡『復活』？」
為了穿越喪親之痛，人類運用現成素材，套進虛擬軀體，打造出思念投射的對象，讓記憶浮現輪廓長出形狀。無論是九把刀的《三聲有幸》，黑鏡第二季的《馬上回來》（Be Right Back），或是歌手郭頂的MV《水星記》，都有類似的概念。裡頭有人瞞過了對方的耳朵，有人欺騙自己的視網膜，還有人沉浸在夢境中，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亡者繼續活下去。
然而這些故事的重心，幾乎都放在倫理議題上，數位復活，究竟會讓情況好轉抑或惡化。對此，包小柏也在訪談裡給出了答案。但我想到的，卻是幾年前的阿本——那是個AI尚未形成潮浪，ChatGPT還留在預言裡的時代，當時我們所擁有的，只有對空氣的不信任票。
包小柏利用AI重現女兒聲音，也寄託他對女兒的思念。圖片來源：未來城市
便利商店裡的店員與客人
阿本是個房仲，長得有點像柯震東，算是鄰里的鮮肉王。但隨疫情爆發房市慘淡，別說登門找房，就連線上看屋的人都意興闌珊。與其每天跟店長四目相交萬分悸動，不如留職停薪，找份兼職填飽肚子，於是他決定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
阿本天生話癆，和他會談的過程堪稱愜意，基本上只要講五個字「怎麼會這樣」，然後加重語氣，他就會自動把剩下的空白補滿。對心理師而言，這是五星客戶。
只是上工第一個月，他就遇上了怪事。
某天有位中年女性，突然在結帳前遞了一張紙條給他，上頭寫著「麻煩請跟我說，你好，很高興見到你。」當時疫情正盛，每個人都掛著口罩，阿本看不清女人的模樣，女人也沒正眼瞧他。因此機伶的阿本立刻補上這一句，臉上還堆滿模仿柯震東的笑容，待女人結帳離開，他才轉頭告知店長。
店長說，這位阿姨最近才搬過來，但時常寄杯與團購，只要要求不過份，他希望阿本能留住客人。不打誑語，阿本貴為百萬年薪業務嘴，留客根本小菜一碟。況且他會去當店員，是因為附近還有幾套待脫手的精品宅，他想去探探買氣，順便碰碰運氣看能否遇上買家，至少復職後不會漏氣。至於薪水，只是附加紅利。
此後，女人約每隔兩天就會進店報到，阿本不只打招呼，還變本加厲和她裝熟帶貨。女人通常只會點頭應和，但對他的推銷來者不拒，面膜、月餅、雞精、益生菌，還有什麼刀具六件組，統統買單。一個月後，店長已經認他當乾哥，他甚至相信就算去店門口隨便撿三顆石頭，阿本都能一顆兩萬賀成交。
然而有次刷載具的時候，阿本看到了她正在做件可疑的事，他不太明白女人的用意，但也沒說破，只是更賣力地和她抬槓推貨。一直到五個月後的某一天，女人消失了，音訊杳然。
「這幾個月，我都在做一件自私的事⋯⋯」
此時大夜班收到了一張卡片與一封信，是要轉交給阿本的。那是一張感謝卡，信封則是學校專屬信封，地點是新竹的某間高中。
「店員先生你好，不好意思，我必須跟你說聲抱歉。因為這幾個月來，我都在做一件自私的事。」
女人的字體非常工整，筆跡像極了國文老師。
「我兒子是個公務員，三年前轉調過來附近，我每個月會上來找他一次。我先生過世得比較早，兒子很小就進入單親家庭，不過他很乖，雖然體質比較孱弱，但很貼心，也從不讓我擔心。
半年多前，他不幸確診，同時併發急性呼吸窘迫，一下子就走了。這裡雖然只用三句話，就結束了他的人生，但我的心非常痛，那一刻，我完全找不到呼吸的方式。
先生車禍過世的時候，孩子是我活下來的動力，他躺在我身邊睡著的氣息、他在台上領獎的笑容、他失戀時從話筒傳來的哭聲⋯⋯都像上禮拜才剛發生的事。他是個很溫柔的孩子，房間總是整理得整整齊齊，聲線總是能讓人感到安心，我活了60年，這孩子讓我覺得這一遭沒有白走。
我是個有信仰的人，但我無法給出任何理由說服自己，為什麼他會被老天突然收回去？他最後傳給我的訊息，是叫我記得去超商拿寄杯的咖啡。他知道我以前熬夜幫學生改考卷，都是靠咖啡撐下去的。這次他幫我買了半年的份量，結果一個星期後，在我準備上來的兩天前，我收到了醫院通知。
他在醫院只撐了三天，我無法想像那三天他是怎麼過的，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放他在裡頭等死，做父母的，最怕的就是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像眼睜睜地看著他待在一艘慢慢下沉的船裡，水一層一層地淹過他的身體，而我只能隔著玻璃窗拍喊，想把手伸進去都沒辦法。
他唯一留給我的，是皮夾那張領咖啡的兌換卡。
兒子留下的咖啡兌換卡，也是母親最後能接觸到他的機會。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我原本不敢過來，但這幾杯咖啡，是我最後一次能碰到兒子的機會，只是沒想到一踏進門，就突然聽見了兒子的聲音。我一開始以為是幻覺，連身心科醫師都提醒我那極有可能是哀慟反應。然而兒子的聲音我很熟悉，它陪了我30年，一轉頭，就發現你就站在櫃台。
為了測試幻覺，我鼓起勇氣，寫了一句兒子常跟我說的話，然後交給你。對我來說，眼前就像一條岔道，你要是拒絕，我會直接離開。你若是接受，我就能閉上眼，假裝兒子還在。
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期待，但沒想到你居然開了口，而且那聲音跟我兒子一模一樣，那句話，其實是兒子被我逼著講的，他覺得跟媽媽講『很高興見到你』非常尷尬。於是我當下就哭了，幸虧有口罩幫我擋下這一切，疫情從發生到現在，這是我唯一感到僥倖的時刻。
我很清楚，對其他人來說，這是機率，但對我而言，這可能是某種旨意。接過兒子的饋禮，還能聽見他的聲音，我突然覺得人生又出現希望。因此我續租了兒子的房間，活在他的痕跡裡，然後兩天過來聽一次他的聲音。但我無法面對你，一來是我很愧疚，我正在利用你的聲線，二來是你跟我兒子長得完全不一樣，你很高大，他比較瘦小，因此我必須排除視覺的干擾，否則兒子會從我腦中溜走。
但我很慶幸，你總是都很努力地推銷商品。因為這提醒了我，這全是一場夢，而我只是在交換。我每次走進來，都像走進夢裡，那句歡迎光臨就是個催眠提示，讓我不至於混淆現實與夢境的界線。這樣說很不好意思，但那一陣子，我真的很需要兒子的聲音，它會讓我想起很多畫面與擁抱，這真的是一場好夢，也是一次心甘情願的詐欺。我甚至想把你的聲音錄下來，只是那次刷載具之前，我忘記把程式關起來，我想應該也被你發現了，很感謝你沒當場戳破我。
對於錄音，我思前想後，都覺得這是一件非常不體面的事。為人師表，這件事讓我感到十分羞愧，因此我必須鄭重道歉，我把所有的錄音檔都刪掉了。它曾經就像我的助行器，但我還是得往下走，靠自己的雙腳。
母親刪除偷錄的音檔，決定用自身力量度過逝去兒子的傷痛。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我也說不準原因，但就在某一天，毫無徵兆的日子，我覺得可以搬家了。那天我踏進來，你正在洗咖啡機，對我露出了苦笑（雖然隔著口罩，但應該是吧）。我突然意識到，『你只是和我兒子聲線很像的孩子』，但你不是他，也不會變成他。於是有人對我彈起響指，指令解除，我重新回到了地面。只是我必須跟你坦承整個過程，因為你也是某人的孩子，聲線是從另一個母體長出來的，同為母親，若孩子被這樣對待，我可能會感到憤怒。
因此，對不起，謝謝你。
寄杯的咖啡，我不打算再領了，請幫我捐回店裡。你是個溫柔的孩子，你的聲音，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段經歷，在我萬念俱灰的同時，不至於讓世界灰飛煙滅。
平安喜樂。」
阿本收到一封信，內容敘述兒子猝逝的慌亂，及聽見阿本聲音的慰藉。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放下信之後，阿本的心情很混亂。他一開始覺得自己被女人當工具了，後來又覺得整件事像一樁滿公平的交易，畢竟自己的聲音從沒被誰特別珍惜過，因為從小就太過喧嘩，老媽總是叫自己閉嘴。直到他把這封信交給老媽，而她居然哭得唏哩嘩啦時，他才體會到人心的複雜性。沒想到同一件事，可以產生那麼多不同的情緒，憤怒、疑惑、釋懷，那些情緒被依序唱名，從他身上走過一回。
被在意的感覺，或是在意一個人的感覺，都會讓人產生執念。這種執念是種深刻的力量，他的聲音透過這種力量，讓一個人復活了五個月。他至今仍然無法歸納出自己的感受，或許得等到為人父母後，他才會有更明確的結論。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會比任何一張成交訂單，放在他心裡更久。
人生受創，讓AI陪你緩衝
包小柏說，運用AI還原愛女的主張，引來一票反對的聲音，質疑是否符合科技倫理。另一派支持他的，則是有類似遭遇的遺族。對他而言，AI不僅是寄託思念的工具，也是一種對思念的表達方式，更重要的是，它的設定都是有所本的。
我想，關於AI的運用，不應該只有一套道德標準。它讓過世的影星重新登台亮相，為娛樂產業的牟利手段更上一級，因而引人非議；但於此同時，它或許也能拿來過渡某段創傷經歷。創傷療癒一向強調暴露訓練，目的是讓受創的身心，逐漸適應刺激帶來的生理反應；翻成白話，就是「接受」。
然而這麼多年下來，我開始認為療癒中的「緩衝」也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們都明白生死自有定數，但也不一定要急著去接受，AI還原技術帶來的緩衝，或許能讓創傷修復不再那麼冰冷，還能提升遺族們練習暴露的意願，增加正向的感受。雖然這可能會讓抽離變得更加艱困，但至少不會原地踏步。
有時候，科技或命運會做個夢給你，而你也很清楚，這場夢終究會醒。但在那之前，沒有誰能把你推出夢境，倘若還沒準備好，那就繼續待在裡頭，寧可漂浮，也不要墜落。
因為時間一到，你自然就會醒過來——就像你每天在做的事情一樣。
一起聆聽包小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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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