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對城堡博物館「連續性」之觀察:
從一樓空間開始,已經清楚的呈現,「連續性」在動線和展品上不同的應用。
「城堡博物館」一樓平面圖(林煜融參考原始資料繪製)
Scarpa的設計,故意利用裝修或構造去凸顯指向性或目標:上頭看似補強結構的型鋼穿越中央牆面,並配合牆上拱型的洞,形成空間深度、延展到後方的亮點。
而因為需要區分動線及觀賞區域,每間展室的地坪分割和動線方向是垂直的,並透過大開窗將光線引入,使人自然的停留在兩側展品旁。下圖中,一座窗框剛好框出了城堡高塔,暗示著這座雕像人物的重要。
建築設計與展示手法互搭的佳例
在一樓這一層博物館中,Scarpa就這麼不斷利用戶外框景和各式展品,產生「連續性」的暗示。即使不懂維洛納歷史,但只要稍微細心體會,仍可以感覺這段展覽應該是體現了老城堡和所處城市的背景歷史。
最後一間展室作為一個展覽的段落,相對陰暗。他因此把焦點擺在端點出入口,也做了一個很Scarpa的金屬門,暗示著展區的結束,將繼續前往下一段旅程。
連續性中來個逗號(金屬門),再繼續旅程
走出戶外除了有休息座椅,最明顯的就是「大狗一世」(Cangrande I della Scala)的雕像,他是維洛納大約13至14世紀的統治者。經過前面強烈水平感的室內空間,Scarpa利用雕像的高度產生了垂直感的室外空間。而這段大約幾十米的連續過程,重塑了Scala家族對維洛納的地位。
重新擺放創建城堡家族成員雕像,重塑其地位
再順著動線、從一樓走到二樓前,會先從塔下經過一區半戶外空間,旁邊面對一座小庭園。這裡以前可能是人們的休息地方,而在之前很緊湊的歷史教育之後,有些#留白讓眼睛及腦袋靜止,我不知不覺也在這兒站了半小時……。
連續動線之中,有些#留白讓眼睛及腦袋靜止
之後經過幾百年前遺留至今的紅磚牆,進入塔底下的空間。回應室內外的質感,塔底的樓梯牆由磚砌成,踏階則由石板組成。並且很精細的在牆角處理磚的疊砌方式,使磚牆看起來不會那麼的厚重。
我注意到樓梯轉角旁有兩根黑色方鋼管。乍看之下似乎不必要,但之後發現,那和上面的軌道燈是對齊的,一路走到樓梯下方的磚牆旁,當下猜測這也許是在利用鋼管內的空間藏電線。
後來我查了Richard Murphy所寫的《Carlo Scarpa and Castelvecchio Revisited》一書,原來Scarpa一開始對此樓梯的想法,如同他在威尼斯水岸已實踐的設計,是沒有欄杆和砌磚的排列細部的,他想組成連續開放又歪斜的#空間戲劇性。
後來館方反對,他仍計畫利用幾根黑色方鋼管,結合展品的展架及藏匿電線的管道,盡量使用少量的元素,以達成像威尼斯水岸那般的有趣空間。
可惜修正後的原始設計依然未能實現,欄杆的細部使得磚牆看來厚重許多⋯⋯。
欄杆與磚頭的細部,影響著#空間戲劇性
再經過塔下半戶外空間的那座橋,會進入另外一區展場。而從橋上又看到上方出現如同一樓展場、型鋼的動線引導,型鋼也做為三樓混凝土橋之結構。
「城堡博物館」二樓平面圖(林煜融參考原始資料繪製)
接下來的展場,展示著14到18世紀重要的作品。整齊房間的配置加上充足的光線,以及牆上的壁畫,反映了4早期生活空間的樣貌,卻是和藝術品形成完美的藝廊場所。
Scarpa不只是再生這座博物館的建築師,也是協同策展人
同樣經由上述同一位置的那座橋,將走至屋頂。這一連串動線先是在室內,那充滿文化氛圍的過程像是冥想,為了最後的#鋪陳宏觀視野。但是在上到屋頂前卻進入相對陰暗的空間,並在視線高度有一道長條窗,窗下方展示著兵器。這讓人覺得自己彷彿是士兵,監視著整座城堡,也提醒了城堡的歷史地位及用途。
走路線與展品,暗示著城堡原來的防禦功能。
最後,終於到了城堡頂端,鳥瞰整體樣貌及周遭環境。
「城堡博物館」三樓平面圖(林煜融參考原始資料繪製)
Scarpa真的讓我同時感受,整座城堡曾經的軍事力量,以及現代美術館對歷史、文化、藝術等價值的尊重與理解。他除了展現對構造與工藝的理解與天賦,也在機能與空間序列上的轉換做了許多巧思與平衡,並且把歷史場所融入現代美術館、把文化體驗融入參觀動線等等。這些不只空間的「連續性」,也達到知識上的「連續性」。我覺得這部分是最需要鑽研的地方。
幾百年前居住在此的人,也可以登上城堡最高處、以不同角度眺望山景。不過他們登高目的不一樣,大約是想單純的保護城堡與家園。因此必須以最直接、最簡短的路徑抵達上方,觀察敵人、發射砲彈等等。
博物館頂樓。館中裡裡外外皆有連續性
如今,這座城堡成了博物館。Scarpa的策略是將人行動線拉得很長甚至加了新樓梯,讓參觀時間增加、停留以和景觀及歷史對話的機會增多。如此一來,觀眾能從室內展場走到庭院、又回到房子,這樣連續卻又互異的routine之中,不斷思考歷史、調整對環境的態度等等。
我覺得在資訊爆炸而快速的時代,這樣的空間經驗非常珍貴。
我當下在「城堡博物館」聯想到的,還有我就讀淡江建築二年級時做的一個設計。我想在台北市「關渡自然公園」的森林裡,設計一座遊客服務中心。我不是說我的手法和Scarpa一樣好,而是概念上有一點點類似。
這座我想像中的遊客中心基地一邊高一邊低,計畫在高低差之間有些迂迴的事發生。鳥的世界在樹梢上,人的世界在樹底下,所以我希望能讓人從樹底穿上樹梢,有一些分岔的路線。遊客能超越樹的高度,見到淡水河、觀音山。
想像的台北市「關渡自然公園」遊客服務中心(林煜融繪製)
連續性的好,是能讓人眼觀四方。這種感覺,不正是#以鳥類眼光看世界?
那是6年前的點子了。今年我已經在田中央工作至第4年。這幾年主要與余在宥、林旻威、黃海柔、陳聖儒、陳哲生、蘇峻毅、郭聖荃、裘芸、周家畿等同事,共同設計新竹市關埔國小,而且將擔任第二期工程的監造。赫然發現,我們也在想同樣的事:關埔的動線和屋頂等等,也很有「連續性」。
日本建築師城戶崎和佐(左二)至田中央事務所評關埔國小設計
最早在競圖的時候,曾經想過讓孩子上屋頂。但是我們自己的經驗覺得危險,也覺得會增加校方負擔,因此只讓這想法存在一小時。沒想到第二期設計時,為了解決課後活動空間不足的問題,陳思玎校長突然提出讓孩子到屋頂活動的想法,因此屋頂的連續性才又重新被重視。剛開始手法像是將地坪拉到空中,蓋成連綿的屋頂。不過如果沒有和下方的空間發生關係,那會像頂帽子覆在建物之上而已。
後來我們思考:既然是從地上拔起來,屋頂應該與地面有更直接連結。因此出現一些地景似的樓梯,或是感覺和地面相當親近的延伸平台。例如高年級教室區有一座大樓梯,能直接從中央草原走上來,讓#屋頂也充滿土地感與綠意。
而行政區一樓的穿堂將直接連結跑道,運動的人能從跑道穿越行政區跑進體育館,館中2樓還有一圈架高跑道。雖然這是沒有200米跑道的學校,但運動空間不會少。
這些空間各自有不同年齡層的孩子與活動,但不只有單一功能。譬如體育館與跑道是動能比較強的地方,也和社區旁的孩子遊戲場接近。屋頂對小朋友而言則娛樂性質居多,但放學之後居民也能上去。和跑道相比它比較靜態及放鬆,因此多了些浪漫的氛圍。
這時候,這座建築的「連續性」已經連到外界,不只在建物之中了。
我參與關埔國小一期的設計主要在圖書館,也有「連續性」的特色。它的外型很像三個盒子卡在一起,量體感很強。每個盒子則各有機能:視聽教室、低年級的繪本區、中高年級讀書區與手作區等。這個box組合的概念一開始發想蠻快,是從第一期分散的低年級教室主軸而來,因此每間教室都像獨立的villa。
關埔國小屋頂本身有連續性,也與外界有關連
但是,眾多盒子最後要整合為具有完整服務機能、又具有「連續性」的圖書館,其中有很多的角力與調整。
尤其開始做細部設計之後,越來越不單純。
圖書館基本上是獨立的室內大空間,但是不能完全排外,它和教室、和學校其他區域(例如辦公區、體育館、大草坪)、和社區都是共同體。它在空間上、機能上、動線上,皆必須回應這些面向。
而且這些面向剪接在一起,還得#不違和又獨立,並形成具有不同教學面向的區域。這就得仔細小心處理「連續性」的態度了。
田中央最常以模型直接討論設計。這一次我們運用模型時,是試著利用坡道不斷聯繫不同高層的教室,並圍成一個群落。期待孩子會自然在各種高度及環境中穿梭,看見不同事物與人,培養將來多元面向的視野和人際關係。
室內室外連成一氣的關埔國小
我們因此一直思考,如何將上述教室與走廊的空間感放進圖書館。後來決定,要讓圖書館內階梯狀的視聽教室延伸到二樓,並也有適當的坡道與樓梯,連接大廳、低年級的繪本區、中高年級讀書區與手作區等。
圖書館二樓與一期的教室也有通道,而最後這些動線都能和教室走廊串聯。如此一來,圖書館室內和戶外的景觀就又連續在一起了。師生無論在館中哪一區活動,總是很容易與館外的孩子有某種程度的連繫。
一步一步的,複雜的圖書館內部有了自己的連續性,也有了與外界的連續性。田中央最早提出的關埔校園概念,本來就是「學校是座大公園」。將這座公園打造成無孔不入的地方,才能有更多開放空間,無論是給師生或是給社區居民。
關埔國小模型(涵蓋周圍環境)
關埔國小中這些小地方如果能互相連續,也更有機會成為真正#沒有死角的場所。小孩子可以安心、家長可以放心來這裡玩耍、學習,或是做其他想做的事。
之所以有不少樓梯延伸至關埔屋頂,也隱含了一種機會:讓周遭市民#以不同角度親近自己的城市。
關埔基地四周都是新建大廈,這所學校在其中一個角落。學校東北方是老社區,東南方則有一座帶狀公園,滿多新竹市民晚上會在那兒走動。我們因此將校門口對著公園,期待將它的能量帶進學校。居民的活動有一天可能會從公園一路「滑」過來,接到學校、草坪與跑道。
我們的夢想是:無論新或舊的居民,如果願意走上學校山脊狀的屋頂,視線就有機會越過較低矮的老社區上方,見到頭前溪與柴疏山(註)。
關埔周圍大廈住的多半是在新竹科學園區工作的新市民,說真的下了班可能就是直接回家。關埔國小以低樓層的姿態出現,是有點想突破這一區新開發的高樓垂直空間帶來的限制。
設計關埔國小前的基地調查(上)、關埔國小興建與監造中(下)
我覺得,這可以回應到我的維洛納經驗。建築師Scarpa以具有「連續性」的當代建築手法改造出一座博物館,突破原城堡在封建制度下的限制。但自己覺得學到最多的還是在於處理「#細節的連續性」。
田中央做設計總是比較著重處理環境、人、節氣等的連續性,因此可說是擅長處理「虛的空間」。Scarpa則是在精於處理「虛的空間」之外,一樣擅長利用構造細部的轉換,進而影響視覺、觸覺、尺度等「實的空間」感受。
# 細節的連續性
# 田中央
# 威尼斯行動
我想,「細節」是田中央在決定空間態度之後,更需要著墨的部分。在空間中,#有實有虛、相輔相成,是決定其品質的關鍵。
另一方面,台灣的建築環境比起歷史悠久之義大利等國,我們有機會做得更明確、放鬆。他們的古蹟實在太多,有些老城的道路也舊又小,想在平面串連新空間很不容易。但我覺得這也造就歐洲建築師對於歷史或空間質地的追求,這也是我目前看待空間較缺乏的部分。
繼續以「連續性」來檢視,回應到田中央很久以前的作品,也是我自己實地見過、最愛的建築――津梅棧道(2005~2008年)。
宜蘭河上、慶和橋旁的「津梅棧道」(附掛結構部分)
它是宜蘭市慶和橋旁的一道輕鋼構附掛橋,讓人與單車能安心過河,不必在主橋上與車爭道。這棧道與附近的宜蘭縣社會福利館與西堤屋橋、光大巷再生、楊士芳紀念林園等田中央作品,我們後來合稱為「第一道#維管束計畫」。
棧道,之所以有此取名,因為結構上它不屬於橋體、但卻與之連接,僅用很輕的鋼構掛吊在橋下。構造輕、穿透性強,因此它會隨著主橋體晃動。
矛盾的是,走在橋上時往遠處看是柔和放鬆的山景,但棧橋的震動,以及腳下能穿透見到河面的不鏽鋼溝蓋板,卻不斷提醒自己彷彿身處危險的邊緣。這種動態的反差,正是結合虛空間和實構造產生的連續性體驗,我覺得展現出完整而強大的場所精神,也是我每次去時追求的刺激感…...。
這維管束中的案子都連在一起,#概念相同、尺度不同。例如,光大巷一帶的巷弄很小,顯得很靠近兩旁的住宅與店家,你可能經過時都會聽見裡面的人說話,像是選舉什麼的。到了楊士芳紀念林園有機會碰到活動,一旁的碧霞宮(岳飛廟)有時也有廟會。到了津梅棧道一帶的宜蘭河畔,又可能有孩子在橋下盪鞦韆等等。
光大巷的小小日常,後方為大型機構「宜蘭縣社會福利館」
那一大串的連續空間,擁有不一樣生活的集合感,讓你能眼觀四方、耳聽八方。
我回想,在關埔國小、在城堡博物館、在我想像中的「關渡自然公園」遊客服務中心,也都有類似精神。
這些生活經驗常常讓人覺得稀鬆平常,我們做設計時很容易忽略。建築師往往先想房子的造型、窗戶的開法等等,結果無視人生中很寶貴的、每天坐車或走路經過之處,那些小小的感動。
在義大利旅行之後這大半年以來,趁機回顧了我曾經參與和特別喜愛的建築,並且與海外所見對照比較,讓我更加肯定:好的「連續性」,不單指建築之內、之外的具體連續而已,並會連結至生活中抽象的感官與感動。
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有機會做到這樣的建築。不過,從社福館至津梅棧道花了13年才建成。這正如田中央常說的,我們得「與時間做朋友」。
林煜融(左一)於關埔國小監造現場
註:關埔國小的設計,最後以完工狀態為主。
它和我原來認知的客觀報導毫無相似之處。它極端主觀、浪漫、印象派,是我 的經歷,而不是以一個都市為主體。那是一個在特定時空、經由一雙特定的眼 睛所見到的威尼斯――一雙年輕的眼睛,僅對應了對青春具刺激性的事務。 ――《威尼斯》(The World of Venice)前言,珍‧莫里斯(Jan Morris),1974
田中央工作群 ──「威尼斯行動」數位專區